莫言访谈录:想象力永远是作家的生命(5)

时间:2021-08-31

  “戏剧性”和结构是长篇小说最重要的元素

  Q:你最近几年的小说中,有很多采取了人物独白或者对话的叙述方式,这应该是一种“戏剧化的叙事”,比如你早期的《红高粱家族》中的独白与抒情之笔,《丰乳肥臀》中的戏剧性的情景描写,《檀香刑》中的“戏中戏”的写法,在《四十一炮》和《生死疲劳》中也有类似的情况。你是怎么考虑的,戏剧性的叙述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A:戏剧教给人的东西非常多,我们很多习惯性的经验,都是从戏剧中得来的。我们现在来看,绝对不会从京剧受到教育,只能说欣赏它的服装、欣赏它的唱腔,看演员的美色、优美的旋律,他的思想可能完全是糟粕、垃圾,但是这种糟粕、垃圾影响了中国人几百年,民间戏剧都是对中国老百姓进行道德和历史教育最好的方式。像孙丙这种人,他本身在演戏教育别人,他在演戏教化别人的过程中,自己也深深受到毒害。老百姓多数是文盲,像我们的爷爷辈,他们判断是非的标准,他们处理日常生活中的矛盾,很多都是从旧习当中传来的,从戏剧中学来的。我们当今社会肯定不会用这么简单的方式处理问题,但是在我们父辈那一代就是这样。

  Q:你的长篇小说一直特别讲究结构,在叙事方面、结构方面特别用心,出于什么样的考虑?

  A:结构最初也许是不那么自觉的。《红高粱家族》现在当作一个长篇来看待,最早写《红高粱家族》是当中篇来写,然后一发不可收拾。歪打正着,在当时能把时间写得这么破碎,一场简单的伏击战,把几十年的历史写出来,很多碎片组成历史的画面,出乎意外。第二部长篇《天堂蒜薹之歌》,写的时候也没有太多考虑结构,在每一章前边引用张扣的一段演唱,最后结尾那一章又引了《群众日报》评论的文章、社论。前面是民间的声音,中间是作家来叙述,官方还有官方的立场观点来论述,是“三个声音”。然后是《十三步》,当时写的最多的也不是结构,而是视角的变化。这个小说写作的时间也让我悟到一个问题,有时候视角本身就可以构成故事,视角不断变化,都会组成新的图景、景象。所有视角都搞一遍,“你”、“我”、“他”,超级叙事者拢到一起,叙事者也是作家,小说结构应该是乱来的,在80年代的时候,读者读这种小说比较困难。

  《十三步》之后是《酒国》,在结构上考虑的是重组,想的问题比较多,刚开始设置一个迷宫一样的案件,利用作家跟小说里人物的关系,来表现另外一个空间。最后写作的过程中,作家小说跟文学青年的小说最后合为一体,作为小说里面主要人物的侦察员也陷入迷宫里,最后掉到粪坑里淹死。这个小说有多重叙事在里面,也戏仿了当时我能想到的很多语言风格,有狂欢式、调侃式的,带有严肃的鲁迅式的笔法,这种结构我还是比较满意的。为什么采用这样一种结构?这个题材本身非常极端,我们看了很多揭露腐败的小说,官场小说,没有我假定的事件如此尖刻,一帮人吃婴儿,当然这个考虑也是从鲁迅的作品里面过来的。如果直接表现一帮人吃婴儿的话,我们当今社会里面还不允许这样的东西出现,假如直接描写吃人的东西,恐怕难以接受。通过真真假假的叙述,让它变成小说中的一个细节,喜欢胡言乱语的一个人。这个小说的结构使这个题材本身深刻化了。后来我看到反腐败小说、官场小说,则是充满对官场潜规则的理解和同情,充满对腐败的同情和谅解。还是在表皮上下功夫,没有写到这样的深度。从这个意义上讲,结构就是政治,只有这样的结构,才可以使这个题材、讲述的故事获得重生。这样的小说不会受到太多的肯定,只会在一个角落里,悄悄趴在那个地方。

  Q:《丰乳肥臀》的结构是否是最复杂和宏伟的?

  A:《丰乳肥臀》中,我有意把时间进行一些切割,故事是从1937年一场日军进村的战斗写起的,一直写到母亲去世,大概有六十年历史的跨度,在这个历史跨度里面,这段时间的长河里面,表现了母亲忍受了人间所能想象到的所有的苦难,最后含辛茹苦,表现出大地博爱的、慈悲的形象。这个母亲的形象跟我们传统所理解的“大地母亲”的形象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到了最后一章,突然从母亲出生开始写起,一直一步步把母亲九个孩子的出生,她和七个男人结合的过程,一一写了出来。这一章从我们前边六章所塑造出来的母亲形象看,成了一个焦点。

  Q:最后这一章,按照故事结构的时间顺序应该是第一章,你却将它放在了最后。你本来是将它当作第一章写的,还是当作最后一章写的?

  A:就是当最后一章写,如果按部就班写就没意义了,这部小说肯定就是传统的笔法写的了。这一章在效果上是逼着你突然回顾你刚才阅读过的内容,逼着你对母亲—通过前面的阅读确立出来的伟大母亲的形象—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疑问和尴尬,你不知道该怎么样给这个女性定位,不知道是伟大的还是肮脏的。只有这样,才使母亲这个形象,跟过去我们小说里面经典的母亲形象形成一种反差,才有了它的典型意义。

  Q:说到母亲这个形象,她活了95岁,从1900年到1995年,即你小说的问世,它贯穿了整个20世纪,母亲是20世纪的见证,是整个20世纪多灾多难的人民的一个符号,一个化身。然后她的儿子上官金童,则是一个当代历史和当代知识分子的见证,因为他的身上有双重性,他的“父本”是一个西方文明,是马洛亚所代表的基督教文明、西方文明给他的遗传;他的“母本”是母亲所代表的一个民间的中国文化的传承。这样两个人物,一个是从民间意义上涉及到整个20世纪的历史,一个是从知识分子的角度,涉及到当代的历史,这两个人物使两条历史的线索完美重合,使“两部书”结合溶解在一起,两部书变成了一部书。最后表达的,是对上个世纪的历史进行一个“交还人民”的重新的书写或者重构。我们认为,在你庞大的作品家族里,没有任何一部书可以跟它比。对于艺术、对于小说有真正理解的人,是不会曲解和误解《丰乳肥臀》的。

  A:(笑)我更多考虑形式化、外部的结构。内部结构是自然形成的,一个母亲跟八个女儿、一个儿子同社会历史的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辐射性的东西,是小说的内部结构。

  最大的争议性也在这里。谈到《丰乳肥臀》的时候,评论家只能在主题、伦理和艺术上进行评论,小说家揭示的社会政治内容,必须瞻前顾后。其中当然也有一些跟“新历史主义”小说重叠的东西,像《白鹿原》讲党派斗争一样,《丰乳肥臀》里有这方面的内容,它能够存在下来的价值,就在于有上官金童这样的人物,还有东西方的文化冲突。在历史的长河当中,党派斗争的过程当中,一个小人物的命运,我们怎么来写?要写这样的小说,谁也超不过《静静的顿河》,一会儿是白军,一会儿是红军,一会儿是穷人,最后落个孤家寡人。这样一部小说我们谁也超不过,我们按照《静静的顿河》这样的模式来写,也可以写出这样的东西来,但绝对超不过《静静的顿河》,这是我非常清醒的一个认识,这种东西应该表现,但更应该有别的东西加进去,这就是母亲所代表的民间性的东西,这样也许就不一样了。

  Q:还有《檀香刑》,似乎从这部小说起,你的想法有些变了,在小说的形式和叙述方面,在做有意识的考虑,有意识地进行结构的探求,而且试图与传统的东西寻找某些联系。

  A:《檀香刑》这个小说结构也还是相对简单的。最直接一种想法,是所谓中国的短篇小说结构里边这种“凤头、猪肚、豹尾”。我在写《檀香刑》的时候,刚开始写了12万字,后来放下,因为按照历史小说的写法,按照前几年的写法,必然会是时间往下延伸。我觉得必须跟它们写的不太一样,所以有了《檀香刑》这种结构。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完全是小说里的人物的独白,以这种戏剧式方式来写。中间这部分是用“全知的视角”来写的,也就是说在他们的独白当中,很多事件都用中间部分来证明,读完前后两部分,如果没有中间这一部分,前后两部分也可以构成一部作品,中间这一部分为前一部分和后一部分提供一种证据,一种叙事上的证据。

  Q:你对这部小说的结构看来非常满意。

  A:这部小说形式上的结构是凤头、猪足、豹尾,比较形象化。表层结构还是喜剧化的结构。这个小说是一部喜剧化的小说,或者是一部小说化的喜剧,人物的设置、矛盾的设置完全是戏剧化的。一开始就处在激烈的冲突当中,一个女人处在几个男人的多角关系里面,一开始人物定到一个残酷的行刑事件中,然后围绕这个事件展开描述、展开叙述。人物跟戏剧行当中的角色,“生旦净末丑”,能够呼应上。像孙眉娘应该是一个花旦,泼辣的花旦,孙丙肯定是一个大花脸,刽子手赵甲应该是一个白面的二花脸,他的儿子应该是小丑,钱丁是老生,袁世凯当然也可以说是花脸,人物都是有一定脸谱化的。有人看这部小说里的很多语言不规范,如果你考虑到小说的特指,喜剧化的结构,就会容忍这种语言。

  还有《四十一炮》也是诉说式的叙述,其中没有历史跨度,就是一个小孩跟大和尚唠唠叨叨说话,在说话当中回忆历史,回忆自己的童年,回忆和叙说当中实际在编造童年,虚构自己的历史。在虚构编造过程当中,继续描述他眼前所看到的事物,实际就是一个孩子坐在那个地方讲述、回忆、虚构、观察、诉说等等这么一个状态。所以我在后期可以说,诉说就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