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访谈录:想象力永远是作家的生命(6)

时间:2021-08-31

  关于《生死疲劳》及其他

  Q:《生死疲劳》还是讲当代的历史,讲农民的悲欢与命运。在叙事上也是有奇情异想的。你写了一个在集体主义时代坚持单干的人,有原型吗?

  A:最早让我产生写这部小说的冲动还是人。确实是生活中有这么一个人物原型,我上小学的时候,这个人每天推着车子从我们学校前经过,有人甚至往下扔石头。他推着一个木轮车,推起来那种响,沉重、古怪。他的老婆赶着瘸腿毛驴、拉着木轮车,从我们学校门前经过。因为他们的土地特别远,有十来里路。印象太深刻了,尤其雨后,乡间土路上木轮车一过去,轧下很深的车痕。当时村里领导说,你把路轧坏,你要负责修路,回来用铁锹把路填平。这个真实的人物到“文革”期间,他儿子也受不了了,儿子老找不到老婆,他们家比地主富农还要臭,是一个顽固不化、逆历史潮流的那么一个象征。儿子说,爹,我不能再跟你过了,这样我得打光棍。儿子带着共产党分的地入社了,老婆也入社了,后来剩他一个人,“文革”期间被拉出去批、斗、打。

  Q:但是历史却在跟人开玩笑。

  A:到80年代改革开放重新分地,人民公社羞羞答答宣告失败了,历史反而等于宣告了这个人的胜利。这个小说尽管写了43天,但是这个小说素材积累了可以说43年,六七岁就有了这个记忆。怎么表现这个人?我想写这么一部50年跨度的宏大的叙事作品,如果按照传统现实主义的写法,很难写出新意来。仅仅在内容上、在故事上、在人物上有新意,还是不能让我满意的。我还是希望小说有一种独特的表现方式,这个问题一直难以解决,后来去承德看到庙里铸造的“六道轮回”,心境豁然开朗,突然明白了应该怎么去做,应该用一种怪诞的写法,这要借助六道轮回。

  Q:这个“六道轮回”也成了小说结构的一个戏剧性因素。

  A:按照佛家的说法来讲,世间万物、茫茫宇宙里面,不单单是人间,所有的生物都在六道里面,第一是地狱,然后饿鬼、畜生、修罗道、人世、天道,六道之上更高的境界就是佛,成佛了。那么在佛的眼光里,即便做了天人、做了神,做了阿修罗,依然在痛苦,在地狱、饿鬼道里,那就是更加痛苦。要感觉这种痛苦或者脱离这种痛苦,只有好好修炼,忘掉一切欲念,不要有那么多欲望,逐步牺牲,最后脱离六道轮回生死疲劳的状态,进入永存、永生的轮回的佛的境界里去。佛经里大概是这样的。

  现在六道轮回应该有一种新的解释方式,我有一年去马来西亚碰到一个对佛教有一定研究的人,我向他请教,我说佛教里面六道轮回,现在作为一个有科学知识头脑的人怎么来理解?他说六道俱在人心中,当某一个人在某一时刻动了邪念,很可能就堕入畜生道,他很可能某一个时刻堕入饿鬼道,而在某一个时刻产生慈悲的念头,救助弱小者,扶一个盲人过马路,把落水儿童救上来,这就升到天道去了,升到神道去了。这应该是一种现代化的让人信服的解释。你在每时每刻都应该注意克制欲望,克制自己不良的、恶的念头,往好里修行,往高里提拔自己。

  小说里面的六道轮回既是一种结构,实际也是时间的延伸方式,六道轮回变成牛马猪狗,实际是一个时间安排,这样一个冤屈的充满怨恨的灵魂最后怎样解脱,第一个就是要在时间的长河里慢慢解脱、减弱。另外在时间长河里,在畜生道里不断转世,一次一次面临生死,生生死死,我想对人来讲,每一次面对生死都是一次觉悟的机会,就看你有没有慧根,有没有灵性,有慧根、有灵性的人每次面对生死的时候,都会产生一种超越生死的感悟,就会有新的觉悟。到最后当这个怨恨满腹的地主变成狗、作为狗的轮回结束的时候,他跟阎王爷对话,阎王爷说,你是不是心里还有很多仇恨?他说我已经没有仇恨了。阎王爷说我看你还是有仇恨的,当然仇恨成分要减弱很多,我们不允许一个带着仇恨的人转生为人的,当然有很多人漏网了,带着仇恨到世间去了,我们不能让你漏网,让你继续在畜生道里轮一轮,这轮是猴子,灵长类,所以在猴子之后重新为人。重新做人以后,依然带着象征性的先天性的疾病,无法治愈的血友病,说明人无论经过多少轮回,人性当中恶的东西、兽性的一面还是无法根除。但是无法治愈的疾病,由于有了像黄互助这种神奇的头发,还可以使他能够维持下去,人有先天的疾病和不足,但是由于有了女人、有了爱,人可以继续生存、继续延续。大概就是这么一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