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访谈录:想象力永远是作家的生命(2)

时间:2021-08-31

  想象力永远是作家的生命

  Q:从80年代中期登上文坛并成名开始,到现在已近三十年的时间了,在这么漫长的时间里,你一直保持了旺盛的创作生命力,在一个很高的峰值上持续了很长时间,从《红高粱家族》到《丰乳肥臀》,到《檀香刑》,至少这是三部有标志意义的作品。还有大量的中短篇小说。我们知道的一些很有影响的当代作家,往往在昙花一现之后就没有什么有分量的作品了,而你却不是,似乎还在持续着和你的早期创作类似的“喷发”期。除了内心世界、才华等因素,也与你的生命能量甚至身体状况有直接的关系吧。

  A:主观上来讲,是太把小说当回事了。全部的精力、全部的热爱都倾注于小说,头脑里面有关小说的弦绷得很紧很紧,保持高度的敏感性,与小说有关的一切,都会唤起我的想象。生活中碰到的事情,与人交往当中的事情,无论形象还是语言的,都会马上记录到我头脑中的小说仓库里,变成小说的素材、创作的动力。

  再一个是与个人的生活经历有关。我们这批50年代出生的作家,相对于现在年轻的作家来说,生活经验要丰富一些,不管怎么说,都经历了中国当代历史上许多重大的事件,是亲历者。像50年代的大跃进,60年代初的饥饿,文化大革命与“文革”后80年代波澜壮阔的改革时代,生活给予我们的东西确实非常多。而且我们作为最下层老百姓当中的一分子,感受到很多的东西。这些东西如果给一般的人,不是作为小说家,可能就是过眼云烟;但作为小说工作者,对他是宝贵的财富,他在不断回忆,甚至因为职业性的习惯,不断强化自己的回忆,写作中回忆,回忆中写作。回忆也属于一种创作,日常生活中新发生的事件都会触发自己过去的记忆。当下发生的事件跟过去的记忆这种碰撞、这种结合,往往会产生新的东西。这能够使我老是感觉有东西可以写。

  Q:你的“奇情异想”,既是你写作的动力,也是魅力所在。你这无边际的想象力,更多来自哪些事物的影响?

  A:很多人说我是中国当代作家里想象力比较发达的一个人,我没有感觉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觉得大家想象力总差不多吧。另外想象力它也不是凭空而来,你不能“无边地想象”,还得建立在生活经验基础之上,想象力必须凭借物质性的材料。我们要有想象的材料,思维要有材料,想象肯定是一种思维,不可能凭空的胡思乱想。材料越丰富,想象力越多。尽管许多东西看起来是“无中生有”,实际是“有中生有”的。当然个人气质非常重要,有的像个人的思维特征方面,我觉得我自己无从研究,不可能把自己放在一个显微镜下看自己,无法看。如果非要说的话,可能跟受到学院式的教育比较少有关系。

  Q:技术化、制度化、知识化的学院教育方式,特别是大学文学系普遍“把文学当作知识”的做法,对人的想象力的戕害确实是严重的,学生读了大学反而失去了对文学的兴趣,失去了写作的能力……

  A:受到学院式教育的不断纠正,就把想象力扼杀了。像我这种少小辍学,跟一个野孩子一样,在田野里跟动物、植物一起长大,十几岁的时候大人谁也不想理我。家庭方面,一个是物质的贫乏,一个是政治的高压,每个人都自顾不暇,父爱、母爱,各个方面都大打折扣,这个孩子能够正常睡觉、吃饭,就没必要去管他了。这个时候我的想象力是无拘无束,像杂草和植物一样,在蛮荒的状态下野生野长,当走上文学之路以后,回头来看本来应该用剪刀剪掉的东西,反而变成了很宝贵的财富。

  Q:那些来自动物的感受,通过动物的生命、动物的体验与观察角度去理解世界,理解生命,再反回来理解人的方式,是你独有的,这种能力是怎么获得的?

  A:当一个孩子长期放在一群动物里面,这个孩子会去模仿动物,向动物学习。就像狼孩在狼群里十年以后,他也会像狼一样,在苍白的月夜对着月亮嚎叫。七八岁的孩子,长期让他跟动物在一起,天天在荒野放牛放羊,然后回家睡觉吃饭,出去以后又是跟牛羊在一起,他会不自觉地去模仿动物,试图理解动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跟牛羊接触的时间比跟人接触的时间要长。这时候对动物的了解、跟动物的沟通,就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我觉得我能够很好理解动物的心理,也会很好感受动物的心理变化。这在当时来讲,自己没有觉得是多么重要,现在过了几十年,再来写小说,再来用动物视角表现人生社会的时候,这些记忆就异常宝贵,后天是无法再去体验的,一个成年人很难像一个孩子一样,跟动物建立一种密切的关系。我们会发现一种很奇特的现象,经常会有个性非常暴躁的牲畜,很难驯服的生骡子、生马蛋子,成年人要小心谨慎来驯服,怕它咬你一口,但是后来发现两三岁的小孩完全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它身边跑来跑去,甚至揪它的尾巴,摸它的肚子,但是生马、生骡子对孩子骚扰表示极度的宽容,它很高兴,它绝对不会咬他一口。儿童和动物之间,天然具有一种沟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