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汪曾祺的小说与散文创作(6)

时间:2021-08-31

  (一)个性气质与前人影响

  汪曾祺是认为作家个人气质影响文章风格的。他在《谈风格》一文开篇就说:“一个人的风格是和他的气质有关的。布封说过:‘风格即人’。中国也有‘文如其人’的说法。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趋舍不同,静躁异趣。杜甫不能为李白的飘逸,李白也不能为杜甫的沉郁。苏东坡的词宜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柳耆卿的词宜十三四女郎持红牙板唱‘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3](P335)他自称自己是只会写“小桥流水”的人,写不出大作品的作家,他的气质决定他永远只是一个小品作家,因此也决定了他写的一切,都是小品。

  追究汪曾祺的个性气质,必须从他的经历和所读的书入手。

  汪曾祺从小受到了很好的传统教育,他出身于书香门第,他的祖父汪嘉勋中过前清拔贡,这是略高于“秀才”的一个功名,但是从那以后就废科举改学堂了,他没有能考取更高的功名。汪祖父是开基创业的人,他有相当多的田产,但是他生活却很俭省;他爱喝酒,喝了酒有时就一个人在屋里大声背唐诗。他教年幼的汪曾祺读《论语》,也教年幼的汪曾祺写初步的八股文,教他写字练书法。汪曾祺父亲是个画家,多才多艺,会刻图章,也擅长画写意花卉。他很懂音乐,会摆弄各种乐器,如琵琶、胡琴等等,都非常精通。在他的建议下,少年汪曾祺认真写过魏碑,写《张猛龙》。汪父是个随和的人,很少有发脾气,对待子女,更无封建家长高高在上的架势。他有纯真的童心,常常带着一群孩子一起玩。他领着汪曾祺等一群小孩放风筝、奔跑、做各种小艺术品,和一群小孩子唱戏。年少的汪曾祺生活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自身气质逐渐形成。

  汪的中小学老师也对他有很大的影响。幼稚园有位王文英老师,教小朋友们唱歌跳舞,很是宠爱小汪曾祺。一九八六年汪老回故乡,还给王老师写了一首韵文:

  “小羊儿乖乖,

  把门儿开开”,

  歌声犹在,耳畔徘徊。

  念平生美育,

  从此培栽。

  我今亦老矣,

  白髭盈腮。

  但师恩母爱,

  岂能忘怀。

  愿吾师康健,

  长寿无灾。[3](P411)

  这首诗明明白白,什么都无需再说了。

  对于教三、四年级语文的老师周席儒,汪老说,“我记不得他教的课文了,但一直觉得他真是一个纯然儒者”,“我的毛笔字稍具功力,是周先生砸下的基础”。 [6](P418)

  汪曾祺从小学五年级到初中三年级的国文老师一直是高北溟先生。在他手里,汪曾祺读了归有光的《项脊轩记》、《先妣事略》。

  有几个暑假,汪还从韦子廉先生读桐城派古文。韦子廉先生是专攻桐城派的。这期间,少年汪曾祺跟着这位老师每天背一篇桐城派古文。姚鼐的、方苞的、刘大槐和戴名世的。加在一起,不下百十篇。

  后来汪老在教诲文坛的青年作家时还谆谆劝导说,青年作家应该趁现在年轻,多背几篇古文,背几首诗词……

  汪老后来被尊为散文大师,在谈到近二三十年来散文不发达的原因时,他指出,这可能是因为对传统重视不够。他认为,“所有的人写散文,都不得不接受中国传统。事情很糟糕,不接受民族传统,简直就写不好一篇散文”。 [2](P273)由此可知汪曾祺对传统的认同感。

  总之汪曾祺家教极优,少年时代的教育给了他一个发展的坚实基础,在这样环境下长大的汪曾祺难免有“士大夫”气质。

  1939年,汪曾祺南下到达昆明,考入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中文系,成了沈从文的学生。这年他19岁。仰慕沈先生已久矣。沈从文教授汪曾祺“各体文习作”,沈从文在西南联大开的其他一些课,汪曾祺都非常感兴趣,也全选了。在文学上,沈从文对汪曾祺的影响是相当深远的。汪曾祺从沈从文那里学到了一些创作技巧。写对话,汪开始写作时喜欢把人物的对话写得很漂亮,有诗意,有哲理。沈从文批评他,你这是两个聪明脑壳打架。对于结构技巧,沈从文反复强调要贴着人物来写。从他那里学到了语言,连文白杂糅的语言也学。但汪曾祺对沈从文的推崇主要是两人气质的相近。汪把自己界定为“通俗抒情诗人”,“ 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在《沈从文的寂寞——浅谈他的散文》中,汪曾祺这样描述沈从文:“我觉得沈先生是一个热情的爱国主义者,一个不老的抒情诗人,一个顽强的不知疲倦的语言文字的工艺大师。”也把沈从文界定为“抒情诗人”。他说,“《从文自传》是一本奇特的书。……我对这本书特别感兴趣,是因为这是一本培养作家的教科书,它告诉我人是怎样成为诗人的。”[3](P263)

  在文学功能的问题上,汪曾祺的看法和沈从文的观点完全一致。汪曾祺自述道:

  沈先生对文学的社会功能有他自己的看法,认为好的作品除了使人获得“真美感觉之外,还有一种引人‘向善’的力量,……从作品中接触另外一种人生,从这种人生景象中有所启发,对人生或生命能作更深一层的理解”(《小说的作者与读者》)沈先生的看法“太深太远”。照我看,这是文学功能的最正确的看法。[3](P446)

  在对文学功能的这样一种理解的基础上,汪曾祺执意写自己欣赏的作品,要“写得很健康,很美,很有诗意” [3](P284),即使这样的作品与文学的主流并不相符,很有可能面临着禁止发表的命运。他有点固执地说,“我要写,写了自己玩。”[3](P284)

  两人都是一位“诗人”,都是热爱家乡的人,都有一颗悲天悯人的蔼然仁者之心,作品里都荡漾着水水泱泱的诗意,这样的气质使他们两颗心契合无间,几乎成了忘年之交。当然汪先生是始终尊沈先生为恩师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汪曾祺读书颇杂。在西南联大,汪曾祺是以读书博杂闻名的。他主张作家应该根据自己的兴趣读书,主张抓到什么就读什么,读得下去就一连气读一阵,读不下去就抛在一边。他自述在大学的时候有一阵偏爱王维,后来又读了一阵温飞卿、李商隐。他自言受到归有光、鲁迅、沈从文、废名、契诃夫和阿索林的影响比较深。在《谈风格》一文里,他对这些作家逐一进行介绍(鲁迅沈从文从略),以他的方式和角度。他读的是与自己气质相近的书。他说,作家读书,实际上是读另一个自己写的作品。一个作家在谈论别的作家时,谈的常常是他自己。那么我们就来看看他是怎么谈那些影响他的作家,谈“另一个自己”的。

  谈归有光。归有光善于以清淡的文笔平常的人事。不事雕琢而自有风味。汪表示受到影响的主要是他的几篇名文,《先妣事略》、《项脊轩志》、《寒花葬志》。他称归文是富于人情味的优美的抒情散文。

  谈废名。说他用写诗的办法写小说,他的小说实际上是诗。……他不写故事,写意境。……他的小说是天真的,具有天真的美。

  谈契诃夫。契诃夫开创了短篇小说的新纪元。他在世界范围内使小说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重情节、编故事发展为写生活,按照生活的样子写生活。从戏剧化的结构发展为散文化的结构。于是才有了真正的短篇小说,现代的短篇小说。

  谈阿索林。他是一个沉思的、回忆的、静观的作家。他特别擅长于描写安静,描写在安静的回忆中的人物的心理的潜微的变化。他的小说的戏剧性是觉察不出的戏剧性。他的“意识流”是明澈的,覆盖着清凉的阴影,不是芜杂的,纷乱的。热情的恬淡,入世的隐逸。

  从以上的评介,我们似乎已经得到了一个比较明确的印象,他谈的确乎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