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汪曾祺的小说与散文创作(2)

时间:2021-08-31

  (一)节制的抒情

  汪曾祺对抒情的强调不算少。他对自己的定义,不论是“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还是“通俗抒情诗人”,都不离“抒情”二字。抒情既是汪曾祺文章的结构方式,也是他的文章最本质的特征,是他的核心思想。没有抒情,就没有文章的诗性美。他谈小说,常说要把它写得很健康,很美,很有诗意。这就是抒情。他写普普通通的劳动者,写他们平平常常的生活,写他们的情绪、情操、生活态度。这是抒情。在他质朴平常的文字后面,常常是对普通劳动者的欣赏、尊重和温爱。他推崇沈从文的“温爱”,沈从文说,对农民、士兵、手工业者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他欣赏这种说法,是温爱,而不是热爱。表明了与人物稍微有点距离。即使写坏人,也要写得可以理解的,甚至可以有点儿“同情”。汪曾祺对人,对人生,对世界是充满感情的。汪曾祺认为自己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他的人道主义不是抽象的,就是对人的尊重和关爱。他解剖自己所受思想的影响,认为还是儒家思想的影响多一些。他在《寻根》一文中说,他对儒家思想没有系统地研究过,他感兴趣的是孔子这个人。他认为孔子是个很有个性,很通人情的人,他很有诗人气质;《论语》这部书带有很大的抒情性。我们从他对孔子与《论语》的论述知道他自己的兴趣点所在。他的兴趣决定这个人,决定他的情趣。他讲写作要有益于世道人心,这样的写作动机和目的,是他对这个世界和人们的深切关怀。

  然而他又批评过度抒情的写作方法。这不是他的风格。他说,“二三十年来散文的一个特点,是过分重视抒情。……过度抒情,不知节制,容易流于伤感主义。我觉得伤感主义是散文(也是一切文学)的大敌。挺大的人,说些小姑娘似的话,何必呢。我是希望把散文写得平淡一点,自然一点,‘家常’一点的,……”[2](P273)汪曾祺的文章确实有这样一个特点,既抒情,又节制,时时把握一个“度”,将情感的韵味性推到极致。一个好的代表是汪曾祺作于1984年的散文《昆明的雨》。

  汪曾祺在昆明度过了宝贵的大学年代,也在昆明工作过几年,对昆明有很深的感情。《昆明的雨》从昆明雨季人家门头常挂的仙人掌写起,写到昆明的菌子,雨季的果子,雨季的花,娓娓道来,就像一个乡人津津有味地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家乡,字里行间显露了作者对昆明深厚的感情。文章后面讲述了作者和德熙先生避雨于一个小酒店的故事,茂盛的木香花(想必有点香气),积雨的天,湿润的古街,小酒店,酒,猪头肉,构成一个富有情味的画面。文章以一首委婉的七绝作结,“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将无尽的情意会融于一首简约的古典诗歌,韵味无穷,引人咀嚼。

  其他的文章,无论是写民俗的《城隍·土地·灶王爷》、《水母》,写饮食的《故乡的食物》、《宋朝人的吃喝》,回忆人事的《多年父子成兄弟》、《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新校舍》、《跑警报》,还是描写花果的《花》、《果园杂记》、《葡萄月令》等,都适可而止,不对喜爱的事物作大声的、疯狂的赞美,对逝去的记忆作热情的、狂野的讴歌,对一切都只是温温和和地描述着讲述着,温温和和地爱着。

  《葡萄月令》就是一首散文诗。这首“诗”从深冬一月葡萄睡在白雪覆盖的葡萄窖里写起,叙述每个月果农管理葡萄的各种“活儿”,一直写到葡萄结了果再次入窖,等待一年的再度轮回。汪老饱蘸着感情的笔墨,将葡萄的生长过程,将生命的活力,将果农的劳动,写成一首美丽的诗。在汪老的笔下,葡萄的生长是充满着喜悦和激情的,是充满着生命的活力的;果园不是单调乏味的劳动场所,是色彩斑斓诗情画意美丽而热闹的小小世界;果农的劳动也不再是又脏又累的体力活,而是一支昂扬的、充满着创造的喜悦的歌……

  这篇文章表面上看是对葡萄一年中的生长情况的介绍,每个月都介绍到,像是一篇呆板的说明文,也像是毫无节制的流水账。然而,这篇文章的出色之处在于,作者怀着对葡萄生长、果农劳动、果园景观的款款爱意,深入细致而又详略有法地细数葡萄生长过程中每一阶段的每一变化,将葡萄赋予了人的情感和趣味,将作者别致的情趣和情调渗透在字里行间,温婉地赞美了生命和生活的美好和诗意。

  对于“节制的抒情”,汪老有一个类似的论述:

  作者对所写的人、事,总是有个态度,有感情的。在国外叫做“倾向性”,在中国叫做“褒贬”。但是作者的态度、感情不能跳出故事去单独表现,只能融化在叙述和描写之中,流露于字里行间,这叫做“春秋笔法”。

  正如恩格斯所说:倾向性不要特别地说出。[3](P1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