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那年的夏天,圩埂成了人们的避难处,长长的圩埂上堆满了一脸哀愁的大人和他们简陋的家具。大水冲破了圩埂,圩区被浑浊的洪水瞬间倾覆,涛涛的巨浪似一头头饥饿的巨兽,吞噬着村庄以及一些不愿放弃牛羊和房屋的人们。此时,圩区上空飘荡着湿漉漉的阴郁和悲怆。我无法体味圩区人失去家园那种撕心裂肺般的痛楚,那刻,圩区是地狱。然而,生命又是强大的,圩区的人们就像那些紧紧依附在漂浮的树木之上求生的蚁群,为了生存,圩埂之上依然会炊烟升腾。在幼小的我的眼里,那些惊骇抵不过一顿饭香。在幼小的我的眼里,圩埂和河流一样是无限延伸的,在夜晚笼罩着无形无限的神秘和恐惧。星空在上,圩区的万家灯火在下,月亮在天际中滑过,河流也有一个月亮悄悄地流淌。在十来岁大姐的记忆里,星空下的万物会衍生出无数的鬼魅,盯着孤伶地站在圩埂上的她。被朦胧的月光看见,很快就把父母背着我从乡村卫生院归来的身影送到她的面前。在长长的圩埂上,会遇到搭船、下船或者赶集的来来往往附近村庄的人。他们之中有的和父亲相当熟悉,会在几步开外热情地叫一声“吴老师”!语气亲切又含着尊重。不仅仅因为父亲是一位在油榨中学工作很久的老师,更多的是会修理无线电的父亲,经常会免费为附近的村庄的人们修理各类与电相关的物品,父亲用手中的电笔、螺丝刀、胶布、以及密集的电器图纸与他们建立着密切的关系。靠河的斜坡上也有零星的房屋,依稀记得有一位孤零零的五十左右的中年男人,穿一身泛黄的中山装,胸前口袋里夹着一支水笔,戴一副老式圆框眼镜,黑而瘦的脸透着一股知识分子的气息,腔调里似乎夹杂着外乡口音。明显的不是农民,如今想来可能是他乡下放到圩区的人。他会时常从泥砖屋里钻出来与父亲招呼寒暄,大概是交流关于无线电方面的话题,厚厚的镜框里对我传来慈祥的眼神。不知为何,离开时,我刻意地回头望了他一眼,他孤独的背影正向低矮、黑黝黝的泥屋里走去,那一瞬的落寞,竟然给了我一种难以名状的触动。
从油榨街道往西三里,下圩埂便是散落的村庄民房,走过一条小径,一口池塘,一排红砖教室围起来的校园,坐北朝南陡然地出现在你的面前,排列的扇扇窗面映着村庄树木摇曳的剪影。东面是教室和一间老祠堂,西边是教工宿舍以及食堂。食堂旁边有一座圆柱形水泥水塔,食堂的正前方便是一片碧绿的操场,操场有硕大的蝗虫和土色小蛤蟆在草丛间跳跃。围着操场的是乌黑的煤渣子跑道,父亲和他的学生们是一辆长长的压路机,压出了平整和光亮。在一个春天的清晨,一个只有十岁扎着长麻花辫的小女孩,在我家屋后的一条由西向东流动的水渠里清洗着血迹斑斑的棉布条,搓洗的波纹扭动着水渠边一排葳蕤的树影,是杨树、槐树或者柳树,也扭动着小女孩清澈的眸子里欲滚的泪花……渠的对面是平坦而广阔的春天的田野,散发着稻穗浓郁的清香,是一片油油的草原,一面碧蓝的湖面,一幅春耕夏收的田园图,一处已然回不去的梦境。那个春天由于我的出世,小小的大姐心中积满了对母亲的担忧。人世,具有怎样一种诱惑?让一个初始的生命如此的迫不及待地想来到?亲情、爱情、友情?在那个年代,人情味是浓的,散发着温暖的人性光辉。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母亲让本校一位老师的爱人接生了我。之后,由于技术和设备的不专业,母亲便在随后的一个清晨天旋地转般地轰然倒下,大出血。闻讯而回的父亲,急忙叫了一艘机舫船把母亲和我送去了县城医院。在我长大之后,母亲时常念叨那次惊惧的经历,仿佛是她的又一次重生。病根是落下了,之后由贫血引起了身体的种种不适,让我觉得,我的来到就像一辆如今拆迁时用的挖土机,毫无顾忌地摧毁了她原本结实的身体。相应的代价是母亲受伤之后的羸弱身体让我没有吸吮过一次母乳。虽然我的出生是一段令人胆颤的往事,而我依然能够深切体会父辈们的那个时代融洽的生活氛围,没有当下同事之间肤浅的热情,更是一种源于内心的对彼此的关爱和信任。那个年代在那样一所与村庄相邻的中学里,同事之间的关系是密切的,既有着共事的情谊又融合着乡村人的纯朴与热情。即使有着难以避免的工作上的矛盾,他们会放开嗓子如村庄农人一般发泄了完事。
油中是一所完全中学,即初高中合拢在一起。在当时的宣城县也是颇具规模和重要的中学。倒U形的教室回廊里,飘然着一张张80年代初青春的脸庞,他们像一群群快乐的鸟雀,在教室、操场、宿舍、食堂飞来,落下。那时没有名牌、手机、网络、以及媒体和偶像。大多数人的穿着基本一致,没有明艳的衣服,没有肯德基、麦当劳。没有被当下浮躁地爱来爱去偶像剧侵染,他们在书本里的文字间羞涩着青春的悸动,文字的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真空,他们在此间徜徉,纯洁得就像已上初中我的大姐和她闺蜜脸颊上透着的红晕。戴着眼睛着中山装年轻英俊的老师,夹着书本从他们之间穿过,会让她们的心潮荡起朦胧的涟漪。校园,托起了他们青春的世界。校园中间的老梧桐树下垂着一口长长的挂铃,每当丁阿姨拉响悠长脆响的铃声,会让校园即刻宁静和沸腾。“铛、铛铛”……再次响起的铃声便就是数百张饥饿的嘴,催促着母亲和她的同事们手中的炊具。他们撸起衣袖、系着围腰、端来大盆的饭菜,在食堂的窗口等候即将敲着饭缸蜂拥而来的师生们……悠长的铃声也会像风一样吹进校园以外的村庄,在田野里劳作的农人们像被吹醒了一般,也惦记起灶堂和孩子们归来的身影……油中就这样通透地与村庄融为一体。
操场,犹如村庄的公共晾晒坪,不仅晾晒着学生们矫健的青春,也晾晒着校园教工工作之余的生活。我是一棵刚会蹒跚学步、咿呀人语、数着火柴棒的,在父亲的掌心里精心培育和呵护的快乐庄稼苗。校园有一所自办的幼儿园,小宣的母亲刘老师,担任我们的幼儿老师。下午的课外活动,操场上到处闪动着油中学生的身影,刘老师像一只老母鸡,拖拉着我们这群小鸡仔走出小教室,教我们唱着儿歌,玩着游戏。操场——“像春天里一处芬香四溢的花园,而我们是一只只被花园裹挟着采蜜的昆虫,扇动着我们甜蜜的童年;让如今的我时常想躲进我曾经幼小的躯体内,再次身临其境地走进”。周末,父亲或者母亲带我从街道洗澡或是剃头回来,我攥在手里的肉包子早已下肚,正惦记着我的像村庄一样的校园呢。我的小伙伴们正在搞什么呢?他们会堆在哪家关着房门正为谁扮“公子”或者“小姐”的事闹翘了呢?还是在碧绿的操场上小军、小宣在为谁当“司令”而争论不休呢?我得意着呢,要是我在基本“公子”和“司令”的角色都是我的,至于“小姐”和“丫鬟”玫瑰和静静谁扮我无所谓,她俩都会认为我长得像“公子”,说小军和小宣长得比较像“仆人”。当然,我也会照顾一下他俩的情绪,互换下角色,不然,他俩不来了,我就成了光杆司令啦!当我刚进校园正专心地捕捉他们的身影的时候,陈老爹爹正悠闲地搬着靠椅靠在梧桐树荫下喝着茶水,他会笑呵呵地迎上来,用满是茧皮的大手抚着我刚理的头;“哟,卷毛又剪掉啦,嗯,又成中国人喽”。我赶忙撒腿跑,我讨厌他的臭脚丫子。夏天的时候他趿拉着双破拖鞋,冷不丁地会用脚丫子在我的腿肚子上狠狠地夹一下,疼着呢。可恶的是他的儿媳,也就是陈会计的老婆叶姨也学会了用脚丫子夹我,我嫩嫩的小腿肚子成了他们嬉笑的道具。她甩着两条大辫子,笑声招来了在周围唠嗑的丁姨、桂姨、刘老师他们;叶姨,嗓门大着呢,和母亲以及桂姨她们为一些鸡零狗碎的事掐腰吵架的时候,能把老梧桐树下的鸟儿吓得飞走。此刻,我这个在小伙伴面前趾高气扬的“司令”和“公子”,变成了一只愤怒的小鸟,须臾间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