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生死疲劳》解读(4)

时间:2021-08-31

  四、对历史的戏说与还原

  莫言认为,“对历史的过分倚重,实际上是压制了作家的想象力”。他极力回避浩然与柳青式的对农村合作社史的写作,希望超出以往的农村合作社题材的写作。同时他也认为,“真正的奇幻文学应该是现实主义的一种扩展。”⑤奇幻的细节就是开在冰冷岩石缝隙中的小小花朵。莫言又希望更加真实地把握这段历史。从总的大趋势上,小说还原了历史的真实性,但从细节上又超出了历史的现实感,辩证地表现了历史荒诞与真实的两面性,完成了对历史的戏说与还原。小说运用超验角度对20世纪50年代以来的历史进行了新的审视和幻想性书写,超越了既往的现实主义小说。

  《生死疲劳》通过西门闹的灵魂转世,先后变幻为驴、牛、猪、狗、猴等动物来看中国半个多世纪的历史,一方面揭示了这段历史的真实本质,一方面也表现这段历史的荒诞性和令人眼花缭乱的模糊性。《生死疲劳》在“猪撒欢”一篇中戏说的成分尤其突出。莫言对“文革”有自己独特的感受。他说:“‘文化革命’在我们小说里也好,历史教科书里也好,肯定是反动的,是对生产力的破坏,对文化的破坏。但它让我们这些孩子也有很多正面的感受:热闹,欢天喜地,生活变得非常丰富。今天公社书记到这儿来游街批斗,明天学校里面两派来辩论,每到集市就是狂欢节,各派的红卫兵游街的、示众的、辩论的、贴大字报的、武斗的,对这个东西我们那个时候没有什么是非判断的,到处彩旗飘飘,也有一些正面的回忆。”⑥他对“文革”的童年记忆就是热闹。“文革”期间,农村与城市的表现的确有不同之处,相对而言,城市受到的冲击更大一些。莫言相信和忠实自己的感觉,他不愿人云亦云,他以狂欢的姿态戏说那个时代。在这部分写作中,“莫言”似乎格外活跃,写到“莫言”的笔墨相当多。在莫言的笔下,这个时代就是一个游戏的时代,每个人、每件事都好像游戏一般。洪泰岳和金龙想把西门屯的猪场办成全县、全省甚至全国的典型,上演了一出出喜剧、闹剧。为了让猪更精神,他们给猪喂酒。西门猪喝了两斤酒以后,就想唱歌、跳舞,放开喉咙,发出了怪异的叫声,还上到了一棵杏树上。小说写道:

  我知道金龙这小子希望我在树杈上酣然大睡,我睡着了就可以由他那张能把死猪说活了的油嘴胡说八道,但我不想睡觉,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上,为猪召开的盛会,这大概是第一次。

  参观西门屯猪场的队伍来了,看到躺在树上睡觉的西门猪,想看看它的表演。西门猪在树上撒了泡尿。参观的人群中竟有人说:“真是一头好猪,应该授给它一块金质奖章!”西门猪得意起来,想做一个高难动作,结果却从树上摔了下来。这是一个猪玩闹猪上天的时代。莫言把“文革”时期写成了一个猪狂欢的时代。如此戏说,真是让人忍俊不禁。

  《生死疲劳》叙事立场有一定倾向性,但是叙事角度并不是单一的,而是多角度的,是一个众语喧哗的状态。西门闹在一九五○年被枪毙了。他不服气,一直在喊冤:

  想我西门闹,在人世间三十年,热爱劳动,勤俭持家,修桥补路,乐善好施。高密东北乡的每座庙里,都有我捐钱重塑的神像;高密东北乡的每个穷人,都吃过我施舍的善粮。我家粮囤里的每粒粮食上,都沾着我的汗水,懈家钱柜里的每个铜板上,都浸透了我的心血。我是靠劳动致富,用智慧发家。我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大好人,竟被他们五花大绑着,推到桥头上枪毙了!

  西门闹被杀头是有些冤枉,但是接下来我们看到,代表新时代主人的洪泰岳,他的话同样义正词严,不可移易。洪泰岳是西门屯最高领导人。在过去,正如西门闹所说,“洪泰岳你,是个什么东西!你那时是标准的下三滥,社会的渣滓,敲着牛胯骨讨饭的乞丐。”然而他的身份一公开,竟然是高密东北乡资格最老的地下党员,他曾经为八路军送过情报,铁杆汉奸吴三桂也死在他的手上。他在宣判西门闹罪状的时候,代表人民政府,也是庄严的:

  西门闹,第一次土改时,你的小恩小惠,假仁假义蒙蔽了群众,使你得以蒙混过关,这次,你是煮熟的螃蟹难横行了,你是瓮中之鳖难逃脱了,你搜刮民财,剥削有方,抢男霸女,鱼肉乡里,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搬掉你这块挡道的黑石头,不砍倒你这棵大树,高密东北乡的土改就无法继续,西门屯穷苦的老少爷们就不可能彻底翻身。现经区政府批准并报县政府备案,着即将恶霸地主西门闹押赴村外小石桥正法!

  西门闹在与洪泰岳的交锋中和争论中,说出了事情的本质。西门闹知道自己时运不济,他虽然对洪泰岳一百个看不起,但他不得不承认,天意不可违。他也知道与洪泰岳没有具体的冤仇,只是时代使然。他说:

  如果你们不来斗争我,也会有别人来斗争我,这是时代,是有钱人的厄运势。

  洪泰岳心里也很清楚,他说:

  我作为个人,非常敬佩你……但作为革命阶级的一分子,我又必须与你不共戴天,必须消灭你,这不是个人的仇恨,这是阶级的仇恨。

  莫言认为,“过去的小说我觉得毛病就在于善恶太分明了,人性是非常复杂的,再好的人也有动物性的一面,再坏的人也有人性的一闪现。”对于洪泰岳,莫言说,“洪泰岳是好人还是坏人啊?我还是当成好人来写,尽管他有坚定的‘左’的观念,阶级斗争的观念,我认为是不对的,但他是真诚的,他不是个投机派。”⑦不仅是洪泰岳,在小说中,各个角色都从自我的立场出发进行充分的发言,他们都有自己的理由,自己的道理。在不同的讲述中,呈现出历史的迷雾,以及人的迷茫。正如小说所言,“那时的世界,本来就是一锅糊涂粥,要想讲得清清楚楚,比较困难。”⑧可见,小说的叙事方式还是源于表现对象的复杂性,作家内心的困惑和迷茫所致,并非随意选择的叙事策略。《生死疲劳》运用超验想象与叙事狂欢的方式,深刻揭示了历史的荒诞与真实混合的双重性。  注释:

  ①⑥⑦张旭东、莫言:《我们时代的写作——对话〈酒国〉〈生死疲劳〉》,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31——132页,第181——182页,第164页。

  ②王德威:《千言万语何若莫言》,《说莫言》,上海书店出版社2013年版,第24页。

  ③⑧莫言:《生死疲劳》,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398页,第145页。

  ④[德]尼采《悲剧的诞生》,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中译本,第319页。

  ⑤莫言、严锋:《文学与赎罪》,《说莫言》,上海书店出版社,2013年版,第200页。

  人大复印:《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2014 年 09 期

  原发期刊:《文艺争鸣》2014 年第 20146 期 第 153-158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