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汉语言说的初步研究论文(3)

时间:2021-08-31

  卡西尔认为,艺术的本质不在其思想和情感,而在构形。“艺术家的最高最独特的力量”,表现在“给他的感情与外形”。(12)汉字的以线条“描其轮廓态势,传其精神意象”(13)的构形会意的思维方式与艺术思维的构形性有相通之处。当有着深厚的文字学造诣的作者进入汉语艺术思维之时,汉字的象形会意便帮助了作者文学世界的构建。

  《孔乙己》主题即在“凉薄”一词的本义(“以水羼酒”)的基础上引申衍化而来。《说文》云:“凉,薄也。”段注:“郑司农云,凉,以水和酒也。……许云薄也,盖薄下夺一酒字,以水和酒,故为薄酒。”(14)作品将某一特定情境置于咸亨酒店,以喝酒的情节作为贯穿全文的脉络,并且似乎在不经意间带出“羼水”的细节。看得出,这是在“凉薄”的象形会意的基础上生发的艺术构思,不过由物质转到精神、由实物转到语言罢了。《孤独者》写新文化的先驱者不为众人理解、且遭社会排轧的孤独的悲剧命运,但主人公魏连殳的身世、行状,却又分明可见汉字文化中“孤独”一词的原初涵义(“幼而无父”、“老而无子”)。这里已经是在古老的汉字中注入现代的思想内容了。《过客》的命意,当然有庄子“人生天地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的思想影响。但是,更为引人入胜是,作品在文字学意义基础上,拟人设语,描景造境,赋予作品以哲学意味。“客”,《说文》云:“寄也,从宀各声。”(15)“宀”象屋之四注,所以荒原上有一间小土屋。“各”,异也,过客和老翁与这间小土屋的关系是不同的:老翁常居于此,是主;过客偶过其旁,是客,其主旨是在前面。这种意境氛围通过“過”字得到升华。《释名》以“過”释“郵”。“郵”,《说文》云:“境上行书舍。从邑垂;垂,边也。”(16)可见,“过”不仅同样包含了“屋”的意象,包含了度而不居的意思,而且点明过客正处在某种边界上(生死临界点)。这些地方使得鲁迅的创作在主题构想、情节演绎、意象形成等方面,表现出汉字文化的基本体格。

  不仅如此,汉字构造过程中的思维方式也可能在相当程度上影响到鲁迅的艺术思维和表达方式。一是汉字虽为象形文字,但却是以线条的曲折,描其轮廓,而省略了许多无关紧要的东西,具有某种简约性。这种简约性的思维方式可能影响到鲁迅创作的表达方式。鲁迅说:“我力避行文的唠叨,只要觉得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中国旧戏上,没有背景,新年卖给孩子看的花纸上,只有主要的几个人(但现在的花纸却多有背景了),我深信对于我的目的,这方法是适宜的,所以我不去描写风月,对话也决不说到一大篇。”(17)这种白描的手法与汉字构形的简略性原则极其相似。二是汉字据义构形,运用的虽是线条,呈现的却是象的神韵,“从一开始汉字就带有写意性质,具有象征意味,是一种意味深长的形式”。(18)这种写意、象征的思维方式,也可能影响到鲁迅在创作中对象征手法的选择和运用。在鲁迅的作品中,象《狂人日记》、《药》、《白光》、《长明灯》等都具有浓郁的象征意味;而在整体上具有象征性质的《野草》,其作品的本色是更见汉字文化的底蕴了。

  鲁迅创作中这种在主观意向上反汉字文化、却又在客观文本的构成上体现出汉字文化体格的复杂情形,反映出在外来文化的冲击下汉字文化所经历的、复杂而痛苦的嬗变过程;在这一过程中,鲁迅对汉民族语言在批判的同时也有所承传,扬弃的同时也有所发展,为现代汉语的新规范奠定了基础;从中也折射出20世纪初作为历史中间物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生存状况和中华民族的历史进程的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