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访谈:惯于长冬(4)

时间:2021-08-31

  伟大的文学,恰恰诞生在艰难之中

  人物周刊:很喜欢你的眼睛,明亮愉悦且温暖有力。你经常凝视它们么?

  迟子建:谢谢。眼睛是人的圣湖,所以它不管起了什么波澜,就是不长皱纹。

  人物周刊:为什么说自己“不适合面访”?

  迟子建:因为我觉得笔谈更加自由。我可以穿着睡衣、喝着茶坐在家里答题。还有,笔谈会比较准确地表达见解。

  人物周刊:为何与先锋文学保持某种距离?

  迟子建:不管写什么题材的作品,只要是在思想和艺术上不断寻求突破的,在我眼里都具有先锋性。而文学史意义上的先锋文学,催生了一批优秀作家,影响了一代人。但这些作家进入中年以后,纷纷转向,有点告别先锋的意味。批评家批评他们丧失了先锋性,可我却觉得他们的蜕变是伟大的,因为他们知道把剑雪藏起来了。被批评家激赏的那种先锋性,在我看来是明晃晃地悬在头顶的剑,寒光逼人,虽说它可以在局部挑开混沌的世相,但如果作家太迷恋寒光了,眼界就会变窄,自己也有被刺伤的危险。

  人物周刊:作为一个经历过80年代并成名于彼时的作家,你怀念那时代么?

  迟子建:与其说是怀念那个文学时代,莫如说是怀念自己的青春岁月。因为我80年代初登上文坛时,才二十出头。那时文学空气相对纯净,没有红包评论,作家们聚在一起,能敞开心扉谈论文学。而那时只要乘着火车旅行,你会发现很多旅人手捧一份文学杂志在读,文学期刊发行几十万份的不在少数。可是现在呢,旅行中的人大都在低头看手机,文学期刊能够靠自身发行量生存的,非常之少。所以在这个文学时代,一个作家能坚守自己的写作理念,不为市场左右,难能可贵。这是个艰难的文学时代,而伟大的文学,恰恰诞生在艰难之中。

  人物周刊:个人认为《群山之巅》的人物张力在你的作品中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在《群山之巅》和你近年来一些作品中时常会写到群众,或者叫闲人,路人。他们的复杂性让人着迷。我想知道你对这个群体近年来有了新的认识么?

  迟子建:你注意到《群山之巅》人物的张力与我以往作品的不同,我很感动。因为在写作的过程中,几乎每个人物,都是矛盾纠葛中的,塑造他们时,心有一种被撕扯的感觉。而你说的路人,闲人,或曰群众,我称之为“小人物”。文学的天籁之音,往往是小人物奏响的。小人物在作品中大放异彩,就成了“大人物”了。《红楼梦》里的刘姥姥,《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阿Q正传》里的阿Q,《复活》中的玛丝洛娃,《唐吉诃德》中的唐吉诃德,这些小人物,哪个不是千古流传?而在他(她)们身上,都具备你说的复杂性。对这个群体,我会用文学追踪到底,因为他们不是在空中楼阁望月的人,而是脚踏大地仰望星空的人。

  人物周刊:好多年前,你曾说自己对辛酸生活的温情表达没有错的,只不过表达温情时有时“火候”掌握得不好,随着年龄的增长会弥补这一缺憾。在这个问题上现在有无新的心得?

  迟子建:我也曾说过,没有描写苦难,诗意怎会呈现?温暖也是一样,没有冷作为底衬,没有用笔化解寒凉,它从何而来?如果作品一味地展览苦难,却没有希望的微光闪烁,这样的苦难就是真的苦难了,而如果苦难里有柔软的光影浮动,苦难就不是深渊,它会散发着湿漉漉的动人的光泽。所以我很喜欢弘一法师临终手书的“悲欣交集”,它道出了人生的真相,也道出了艺术的真谛。

  人物周刊:一个作家每开始一次新的写作,都会面临识别并突破惯性和局限的问题。你如此高产,在30年写作生涯的不同时期是如何面对这个问题的?

  迟子建:你说得很对,每个作家在新的写作时,都面临着你所说的问题。从文学上来说,再天马行空的写作,也是有局限性的,所以在我眼里没有完美,只有少些遗憾的写作。即便是那些名著,在小的方面,也有这样那样的欠缺。常做饭的人知道,即便做同一道菜,因为火候、食材比例和产地的微妙的变化,做出的菜味道就不一样。作家要善于取材,更要善于掌握“火候”,这个火候,需要作家有全面素养,比如看待历史的广度、看待现实的深度、对美的追求等。当然,更重要的是一个作家精神上的孤寂,他们对待艺术独立的姿态,身上有一股不怕被潮流忽略和遗忘的勇气,这样能使每一次的出发都是独特的。

  2008年11月2日,乌镇,左起:周大新、贾平凹、迟子建、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