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教师节来临,勾起了我对父亲的无限思念。
(一)
关于父亲的身世,我只是从母亲和伯父以及村子里长辈们那里,零零散散地听到了一些。解放前,他得益于祖父的恩宠在私塾里读了几个“麦黄学”,但他又被祖父在保长派壮丁是拉伯父还是他时,决定让他去当了两年的伪兵,以致于比旁人多背了一副沉重的枷锁。他一辈子最辉煌的莫过于当过区上的财粮干事和小学校长。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时常穿一件黑色或灰色的中山装,冬天的时候常常喜欢戴一顶呢绒帽。左下巴上浓密的胡子里面长着一颗很显眼的黑痣。
打我记事起,父亲一直在临近的小学校里教书。在本村里的小学里也教过,而且还给我代过语文课。他在家里的时间很有限,只有放星期天或寒暑假才在家里呆一些时间。每每这时,他总是忙前忙后的做家务、摸菜园。父亲是个不善言谈的人,见了乡邻只是和蔼地打个招呼便罢。所以,跟我们的交流更是极其有限的。
(二)
父亲对我的影响是深刻的。不仅是我的血液里流淌着他的精神气质,而且他正直善良、睿智豁达的秉性对我的成长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
我的童年正值“全国上下一片红”的年代。混沌未开的我并未感受到当时的激情与热烈。记得那是寒冬里一个令人困倦的黄昏,我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听母亲时不时的在念叨着:你叔(不知为什么我们从小到大一直称父亲叫叔)恐怕又在学校里挨斗吧……那年,我只有六岁。我迷蒙地睁大了双眼盯着母亲,不知道挨斗是怎么回事儿,只知道默默地听母亲唉声叹气,读她那满脸愁云。
我也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忧郁起来,变得孤独起来。这与父亲的际遇有很大关系。因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享受着黑五类子女的“待遇”,在村里、在学校里都遭受歧视和孤立,看够了别人的白眼。
我的父亲是个教师,他历史上有“污点”:他当过伪兵;在宜城上简师时稀里糊涂地加入过“三青团”;五七年因说错了一句话被打过“右派”, 虽然五九年早已摘了“帽”,但文件被公社给压了十九年之久,直到七八年父亲到县落实政策办公室要求落实政策,别人说,早给你落实了,还落实什么?父亲不相信,工作人员就将文件翻给他看。他怎么也不相信,十九年前他就被摘了“帽”。天啦,就是这些不明不白的“帽子”,压迫了他几十年,也株连和害苦了我们几弟兄。
起初,我并不知道我和别人的孩子有什么区别,成天也和他们搅和在一起,演节目唱戏、办专刊写大字报,冲冲杀杀,无忧无虑地学习、生活着。直到有一次,班上有几个同学在一起打闹,大队书记的儿子余载明把一个同学骑在地上,我打抱不平便去拽他。谁知,他一把将我搡开,指着我鼻子骂道:你tm的右派的儿子算老几?我一下子楞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
我不敢把这些事情告诉老师,告诉父母,我独自默默地忍受着种种屈辱。自卑的种子深深地埋在了我的心底。
七五年,我初中毕业升高中,正赶上推荐选拔。由学校校长、班主任老师、贫管会代表和大队支书共同推荐。我在学校学习成绩较好,表现突出,文科成绩在全公社出了名的。公社中学点了名,推荐会上校长和老师也一再加以肯定和举荐,大队支书却不理睬,一句话便给我定了终生:贫下中农的子女都读不上高中,他右派的儿子凭什么读?在左倾路线的肆虐下,贫下中农的子女可以升学、当兵、招工……“黑五类”的子女却是如此的贱,什么好事你都得靠边站。
我心想,我这一辈子算是完蛋了,再没有出头之日了。
从此,我就回乡当上了一个小社员。除了赶耖子(平整稻田的一种农具)这样男劳动力才能做的话以外,挖沟上堤泥里水里什么苦活累活我都干过。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父亲从学校里回来了。他心事重重地把我拉到我的床前,问我:“老三,你还想不想读书?”我很痛苦,态度十分坚决地说,“不读!”父亲问我,“那为啥?”我说,“读了还是白读,反正也考不上学。”
父亲便跟我讲,“目前还有政策能顶职,像你这点文化要是真顶个职,教个小学都拿不圆,不行!你得去读书,哪怕一天认一个字,三百六十五天,可以多认三百六十五个字呀。我已和余校长说好了,让你再去补习。”
我心里很矛盾,很纠结,一是怕读得再多倒头来仍然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二是老大不小的去补习,面子上也不好看。父亲很自责,说:“我已对不起你的两个哥哥了,不能再害了你呀!”
我平静了下来,是呀,我不能枉费了父亲的一片好心。要争口气,混出个人模狗样来。
第二天,我就去上了补习。现在看来,父亲是有眼光的,如果我不听父亲的劝告去读补习,恐怕现在只会成为一个小学校里的孩子王或在乡下打牛后半头了(种田人)。
那年,粉碎了“四人帮”,恢复了高考。我就像久旱遇到了甘霖,恨不得把一天的时间掰成两天、三天来花。常常挑灯夜战,三九寒天,滴水成冰,我每晚都坚持端着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摸着黑跌跌撞撞地到学校去上晚自习。手脚都冻乱了,没有一点怨言。
出人头地的思想就是埋在我心里的一颗种子,在我的心目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甚至主宰着我的意志和行动。“我要上学,我要勤奋学习,有朝一日考上大学,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仰视,我要击倒那些世俗的、歧视我的人。”这种梦幻打碎了我平静的心境,并贯穿了我以后的学生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