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现代中国而言,邯郸也许是一座不太出名的城市,2300年前,在华夏大地上,邯郸是一座不可缺少的城市。邯郸的城头镌刻着已经融化到中华血液里的将近1000条的成语;步出邯郸往西南走,就是如雷贯耳的赵王故城遗址——赵王城。
这是一座辉煌的建筑,也是一座形而上的建筑——一座当下实际不存在的建筑以及虚无的城池;你到了赵王城就像到了中国许多古建筑遗址前一样,你会很有收获,收获的只是联想和感慨,而确实看不到实物的古建筑。这有点像祝勇先生写日本的京都:“很像是一副画,画家的最妙的一笔往往是他还没有画出的一部分,但是他已经把它藏在自己的笔墨里,在花木山石之间,呼之欲出”。可是日本的京都在当下是真实存在的,而赵王城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荒土。
我不知道哲学家是怎样来形容真实的,肉眼可以看得的城池是真实的,可是肉眼现在什么也看不了,曾经存在过的城池就不真实了吗?对于这座已经消失了两千多年的赵王城,我一直认为它是真实存在的,就存在于赵文化的精神里,藏在每个赵人的心里。或者它已经以一种分子的形式转化为我们的血肉,让我们无法割舍,乃至决定着我们今天的人生态度。
赵王城真的存在过,她的存在与战国割据时代一个闪光的“国家”有关,这个国家就是赵国。赵国作为战国时代七雄之一,曾经是强秦唯一可以抗衡的对手,赵国所建造的城池也曾经威仪天下。赵王城是虚无的,也是真实的,这座城池遗址自从1961年被列为国家重点保护文物以后,经过考古人员调查清理,先后发现地下夯土遗址、古路、门址、城墙结构等。如果说赵王城城池是美丽的,就在于她具有独特的结构形式,她不像世界上大多数城池四四方方的,而是用一个小城带动一个大城,就像母亲手拉着自己的孩子——我本人很喜欢这种结构,认为很人性化。这种结构也是符合春秋战国时期建都风尚,当时许多“国家”的都城建筑模式都是大城带小城,如齐国的都城临淄,分宫城和廓城;燕国的都城称燕下都,也是由东西两部分组成;赵都邯郸也是这样,大城和小城分别称赵王城和大北城,大北城是平民百姓和工匠居住的地方,而赵王城才是王公贵族“办公”和居住的地方。
赵王城的布局,按照考古人员的现场的钻探,也不是四方的,而是分为三座宫殿群的“品”字形的城廓;城内的面积有505万平方米,这样的一个宫殿群,即使是再巍峨参差,也不会超过北京的故宫,更无法和一座座探入天际的现代化摩天大楼相比,可是,沿着时间的隧道往回走,走进战国时代的赵国,那就不同了,赵王迁都到邯郸就是经过慎重考虑的,而在大北城西面的高地建赵王城更是经过了运筹和计算。可以想想,在大北城百姓低矮的小房子的西南方向,突然矗起一群宫殿,那是一种怎样的震撼啊。
当时,不仅仅平民百姓对赵王城是仰视的,连那些浪漫文人的眼睛也是把眼睛看直了的,所以就有了秦汉以后三国时期的著名文人刘劭写的《赵都赋》。这位以写“三都赋”而致洛阳纸贵的才子是这样形容赵王城的:“尔乃都城万峙,百里周回,九衢交错,三门旁开,层楼疏阁,连栋结阶,侍华爵以表蓊,若翔云之将飞。正殿俨其造天,朱棂赫以舒光,盘札逦之蜿蜒,承雄虹之飞梁。结云阁之南宇,立从台于少阳。”说实在的,我不太喜欢赋这种文体,觉得它太浮夸,可是从浮夸的文字里仍然看到“若翔云之将飞”这样有灵性的文字。才子刘劭对赵王城的描写也许是有夸张的,可是在战国时代,她真是一处富丽堂皇的宫殿群,是当时的华夏中国最奢侈的宫殿群之一。
我也是一个文人,经常怪怪地思索着存在和虚无之间的关系,写作的思路进入死胡同以后,常爱到赵王城遗址里走走。我觉得它是存在和虚无的一个活的版本。走在荒草凄凄的王城遗址,逐渐历史和现实的好多难缠的事情倾向于清晰,可当下,我的这种清晰感正在接受挑战,不甘寂寞的现代赵人正在谋划赵王城的重建。重建以后的赵王城是什么样子呵?我在一个座谈会看到了专家们的描绘,新落成的赵王城旅游区大抵是这样的:它的东部是造林保护区,西部是文化保护区,共有三大圈层、七大园林区和三十个景点……据说目前的正在修改重建设计方案和做施工的准备,力争在明年的10月1日接待第一位游客。
可以肯定的是,我不会是新赵王城旅游区的第一位游客,但我可以作这个古建筑遗址的最后一名仰望者。在2005年将要结束的时候,我又一次郑重地走进赵王城遗址,并且在与赵王城濒临的马庄村住下来,住了七天,七天的早晨、中午和黄昏,一而再、再而三地走进古城遗址,品味这位历史老人的沉重呼吸,聆听它潜藏在地底的浑厚声音,与这位两千多年前已经颓败的老人,接近于惜别地握手。我知道,再过一年,或者两年,那时再到赵王城伸出手,握到的不会再是手,而是僵硬的人造古城。
和泥土有关不管是在日暮,还是在夜晚,只要走进赵王城,我就能听到杂乱的声音,就会嗅到泥土特有的味道。泥土的味道很特殊,酸酸的,咸咸的,有时甚至可以说没有味道,可是它又那么真实地存在,看到泥土,你就不由地想到融化到泥土里血性的赵国弟兄。因为泥土里包裹了人,这里就成了一片神圣的泥土。这里的泥土是神奇的,她竟然能派生出粮食、树林和马匹。一个地方的高贵,首先是从泥土发生的;我感到赵王城的泥土是那么有磁力,她是一片母性的土壤:一摊又一摊;一片又一片,层层叠叠,结结实实。
中国的神话说,人也是泥做的。是红泥、黄泥做的,还是黑泥做的呢?不知道,仅仅知道肉体的生命是短暂的,生命的根基是在泥土里。肉体的生命结束以后,纷纷扑入泥土的永生。赵王城遗址就包裹着无数鲜活的生命,虽然他们的肉体早就成了尘埃,但是精神的绿意还在城池里蔓延。
泥土不仅仅生产泥人,也生产马匹和宫殿。没有泥土,就没有富丽堂皇的赵宫殿群,就没有气势如宏的赵国的马群,两者之间的关系是因果关系。先有泥土,后有马匹和宫殿,泥土是当年赵国强大的根,这是无可非议的。如今走进赵王城,眼前已经没有宫殿和马匹,仅仅有泥土,大量的泥土,无边无际的泥土,令人感到温暖和悲壮的泥土。我弯腰捧起一把泥土,深深地嗅了一口,立即感到筋洛通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