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辛辛苦苦把我父亲兄妹六人拉扯大,人就老了。现在,爸爸在老家给奶奶盖了一个小院子。平常她老人家独自一人住在那里,我那些住在附近的亲戚每天都会过去看看。
奶奶的小院里有一块十几平方米的空地。那儿曾种上了金银花、葡萄、青葱、菠菜等。院子的角落里还有两棵杏树,连晾衣绳上也爬满了丝瓜与葫芦。整个小院如同一个小型的植物园。春天,众多植物一齐开花,煞是好看;夏天,满院的绿阴令人心旷神怡;秋天,香甜的瓜果使我垂涎三尺;就连冬天,院子里也别有一番景致,并不显得单调冷清。这一切都是奶奶辛勤劳动的成果。
奶奶虽然年纪大了,可她不愿在家闲着,总觉得自己身子骨还很硬朗,应该干点什么。这一年,正好老家兴起种植樱桃,奶奶便买了两棵小拇指粗细的樱桃苗,与蔬菜种在一起,精心呵护着。大家觉得这是小事,就由她去了,可没想到竟出了大问题。
从那以后,我们每次回家,几乎都会发现院子里的植物又少了几样。奶奶为了不让它们与樱桃树争养料,只好忍痛把它们一一砍去。砍来砍去,过去长满植物的小院,逐渐显得空荡荡的。多亏了幸存的两棵杏树以及一株歪歪扭扭的金银花藤,才使院子显得稍微有些生气。
奶奶专心致志地照顾着她那两棵宝贝樱桃树。俗话说“樱桃好吃树难栽”。樱桃树最初五年是不结果的,只长枝叶。所以最初几年,樱桃树的养料必须供应充足。奶奶的腰不好,我们都不允许她干重活,可是她为了让树长得高,多结果,可谓煞费苦心,当然也少不了花力气。虽然院子里有自来水管,但她不舍得用,非要在下暴雨时冒雨拿大缸接雨水不可,就算被淋得感冒打吊瓶也在所不惜。有时缸里游满了即将变成蚊子的孑孓,她也舍不得倒掉,还是一缸一缸地保留着。每次暑假我回去,大量新生的蚊子都会将我咬个半死。
冬天下大雪,奶奶也会拿着小铁锹将满院子半尺深的雪全部都堆到树底下,垒起半米多高的雪墙,等着天暖时雪化了浇树。
奶奶还担心土壤不够肥沃,居然天天拿着长粪勺去粪坑里舀粪,在院子里晒“有机肥”,弄得满院臭气熏天;晒好后还不辞劳苦地将它们搅拌进土里堆在树下。
这样高强度的劳动,自然对身体不好。这几年,奶奶崴过脚,扭过腰。可每当她看到日渐丰茂的樱桃树时,仿佛一切疼痛都值得,依旧我行我素地细心照料那两棵宝贝似的樱桃树。
在牺牲了诸多植物与自己的健康后,奶奶的樱桃树终于结果了。第一年的樱桃卖了七百多元钱。这可把奶奶高兴坏了,整天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
天有不测风云。第二年来了寒潮,一颗樱桃也没结。可奶奶不但没有灰心,反而加强了对樱桃树的照料。
今年是结果的第三年,奶奶的樱桃树每一根树枝上都挂满了红彤彤的樱桃。看来又是一个丰收年。
奶奶高兴极了,打电话给我三姑要她来帮忙摘樱桃。可三姑忙着自家的樱桃大棚,抽不出手来。大爷、二大爷亦是如此。奶奶一气之下自己踩着凳子踮着脚摘樱桃,忙活了半天才摘了三斤;下来时又不小心扭着了腰,躺在床上不敢动。无奈之下,我的那些姑姑伯伯们只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给奶奶按摩、拔火罐,忙活了半天才各自回去。
可第二天早上大家再来给奶奶贴膏药时,却见铁将军把着大门。原来奶奶凌晨3点多就起来,挎着3斤樱桃,拄着拐棍赶樱桃早市去了。3斤樱桃卖了28元钱,这让奶奶觉得走路时的疼痛很值得。
大家认为奶奶的健康才是最重要的,都叫她好好休息调养,奶奶却觉得自己应该自力更生为我们减轻负担。奶奶和我们的想法真是完全背道而驰呀。
哎,奶奶,我到底该对您说些什么好呢?
奶奶是个胆小的人,身高在一米五的样子,用现代话来说是“袖珍型”女人。记忆中是个弱弱的人,说话不多,做事挺认真,遇到争论口舌她总是先掉泪,再说话。也许觉得自己是男生,从小遇到事,我就会站在她这边帮腔。
她常对我说起过小时候的事:家里姐妹中她是最小的一个,又是独生女,虽然家里穷,也没少受到父母和哥哥们的呵护,因此在心底里一直感激家人。19世纪初的穷乡村,她的家里没有一分地。父母们靠替有田人家打工为生。哥哥们到了十一、二岁就去地主家放牛,再大一点就打长工,吃了东家的饭还能拿回点零散的工钱。青黄不接时,家里时常没米下锅,可哥哥们总记着她,干活时千方百计讨好东家,为的是晚饭后多要一个米饭团,回家后塞到妹妹的手里。寒冬腊月,床上没有棉被,只有一条席子,睡觉前,哥哥们脱下身上的衣裳,铺在光席上,轮流着把床窝暖了,才把妹妹抱上床睡。这种近乎原始的爱,使她刻骨铭心,感恩终生。每年清明,奶奶去父母的坟头扫祭,她总会精心地多准备了黄纸,没忘给边上的哥哥们一份。
或许是男人从小保护着她的缘故,他对男人有着异样的情愫。她三十四岁生父亲,中年得子,指望上了家族延续香火的后人,让她感激不尽。但好事多磨,周岁时日本鬼子常来村里扫荡,有天晚上,亲戚邻居二十几人一起逃难,躲藏在一个水车棚底下,小河对岸的日本兵正在烧房杀人,在怀里的父亲不懂事,不时地用小手拔动水车的刮水板,发出啪啪的响声,不让动,他却哭闹起来,所有的人都扒在地上不敢动,为保住大家的性命,爷爷脱下一件破衣衫扔给奶奶,要她闷死儿子,奶奶拚命把父亲紧抱怀里,捂紧父亲的小嘴,尽量不让小孩发出哭声,但在小鼻子下留了一条透气的缝,总算熬过了这个难关,免了儿子一死。日本兵一走,在场的人都擦着冷汗骂她;二十几个大人的性命还不及你手里的小孩子重要?奶奶满脸是泪,紧紧抱着儿子不说一句话。
有了父亲后,她的生命就象是专为父亲而来的,所有的事都为着父亲。起初儿子多病,她不分昼夜,一直把他抱在怀里,她说那时祖父外出,一个人最长时抱了四天三夜,那时少医缺药,她或许想的是只有母亲的怀抱才是消除儿子病痛的良药。小孩稍大时,家里少吃的,她就发心吃素,还说:吃长素能为后代积德行善,保护后代健康顺利,其实更重要的是,把家里最好吃的留给儿子。吃素一直坚持了终生。但对儿子,她从不要求吃素。到我们渐渐长大时,她还是想着父亲,每当家里没有菜时,她就会从藏鸡蛋的小甏里取出一个,在饭锅上炖了,开饭时直接放在父亲的面前,还教导我们:父亲要干重活,鸡蛋要让给大人吃。大人干不了活,小孩连白饭也吃不上了。所以父亲在饭桌上时常有一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独脚菜”,而这菜是我们不能碰的。
到了老年,祖母不能动了,还天天想着儿子。有一天,父亲和队里的人吵架,最后被人按在地上用竹子打。奶奶躺在床上听到后,号淘大哭,还骂自己,这老骨头,怎么这么没用,不能动,要不然,我就会扑在儿子身上,让竹子打在我身上。我说打在你身上就不会疼吗?她骂道:我这老骨头,没用了,打死也算了,你爹还要养活全家,经不起打的。
临终的那天,母亲喂她几勺粥汤,她知道自己要走了,但还放不下心,几乎是哀求母亲,断断续续地说:我就一个儿子,性子急,脾气燥,刀子嘴巴豆腐心,以后你让着他就是了,人世间没有错对,我们女人只要让一让,就过去了。
但她对父亲,却从来不会要他让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