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莺又走过那条小桥,远远的望见堂奶奶的眼神,有意无意的,她在摘棉花。从田地里薅回来的棉花一棵棵簇堆在大路边的杨树下,不知道奶奶看没看她,红莺动了动嘴就从她旁边走过去,竟然没说话。
奶奶不是红莺的亲奶奶,可家境下滑时,红莺在她家寄住过一段。第一次,姑姑带她来自己家,奶奶就说,我给你们炸酥叶子吃。那是红莺生平第一次吃到的。当时没觉得多少美味,但却不能忘怀奶奶端着一个面盆在灶台上忙碌的情景,她又是搅拌又是倒油,不亦乐乎。莺妮子,在城里吃过这个吧?奶奶总是这样叫她。
奶奶还会烙饼,不只是说说而已。经常活一点面,三两下擀好,撒一些葱花,无需放多少油,奶奶掌握着火候,几分钟翻翻,一张金黄油酥大饼就出锅了。香溢扑鼻。做馒头,面条更不在话下。红莺觉得奶奶实实在在的,没那么多讲究,平淡的像一张素描。每每看见爷爷喝几口酒,奶奶也是要说。
爷爷不理会,拿了出去喝,奶奶便骂。有时候还得去爷爷上班的地方叫他回来。爷爷就在红莺读书的地方看大门,平日里住在那,另起炉灶。奶奶在家一个人守着个大院子过得清闲。农忙时下下地,得空了腌一坛子糖蒜,一罐子鸡蛋。吃起来让人回味。姑姑孝顺,经常下班回来给奶奶带些特色的糕点,还嘱咐红莺回头见了父母记得带生活费。奶奶听见嫌她直接,眨巴眼。
那意思是都是自己家的人,有我们吃的就有红莺的。其实,刚刚带红莺回来住的时候,姑姑还是挺客气的,时间久了,红莺家里的情形每况愈下,渐渐拿不来钱了,姑姑有时候会发点小脾气。奶奶总是静静的不说什么,该放羊放羊,该赶集赶集。暂住了一段日子,红莺的亲奶奶因为跟城里的三婶闹别扭,也回老家来了。说是专门回来给红莺做伴。
大冬天里给红莺买了一双靴子,夜里敲门送过来。还说,红莺怎的见了我不说话了?红莺说,奶奶,我什么时候见你了?奶奶说,清早上的你从那小道过,捧着书。红莺说,我走路背单词,没注意人。原来这是以为红莺不想叫她了,生气了。自那后,堂奶奶家的小叔也要相亲娶媳妇,红莺跟亲奶奶理所当然。
新婶子的娘家人认门那天,堂奶奶还卷着裤腿,听见有人叫,赶忙梳头整理,那脸上挂着笑,眼睛明亮。以后,堂奶奶家的喜事就办成了,她有了儿媳妇,做了婆婆。红莺要去城里读书,渐渐的也并不多回来。只是有一天夜里外面一阵吵闹,听闻是堂婶子把小孩扔河里了,不知道跟谁呕气。
乱哄哄的一群人,还有跳到河里的。红莺知道是堂奶奶家出事了,却没能看见她。最后一次看见堂奶奶站在哪儿摘棉花,红莺看到她沉默的表情,好像有什么心事,愣是没言语,走过去了。最后一次,听说,堂奶奶已经不在了。是的,她死了。听说,她过的好像不顺心。有了儿媳妇,她就怎么也对不上号似的,跟那媳妇是两个世界的人。
在一起也不行,分开也不行。听说当邻居发现她的时候,她浑身僵硬的躺在地上,瞪大着眼睛。他们说她好几天都没吃东西了。堂奶奶本来就瘦,饿的皮包骨头。他们说也许是急性的发病。说什么的都有,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死在自己家的大院子里了。
小叔和堂婶子在另外他堂哥的老院子里单过,这几天在没在家不知道,确实没来过。姑姑也不在家。出大事了,他们都集齐了。堂奶奶就这样默默的死了。听说,去往墓地的路上堂婶子哭的最凶最痛,她大声的喊着叫着,诉说着另人困惑的真情意。
仿佛这个世界上只许她一次淋漓尽致的伤心。人已经远了,亲戚里道的长短不必再纠葛,哭了笑了总归要散场。红莺心里寒寒的冷。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哽再嗓子眼,想说说不出来。原本该说的话就这样咽了。她总是这样不懂事,以为那只是无关紧要的问候。再也不想说了。到哪儿去说?堂奶奶听不见了。
堂奶奶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或许是种解脱,养儿育女娶媳妇抱孙子她这一辈子也完成了。只是她的眼神幽幽,她的心事到那边可有人诉说?
我说的奶奶,其实,是我的外婆,只是那么多年,我们早已习惯了叫她奶奶。
奶奶离世已快二十年了,她那如菩萨般慈祥的笑容,时常会浮现在我的眼前,让我在倍感亲切和温暖的同时,更加凭添了我对奶奶的想念。
昨夜,我终于在梦里见到了奶奶。她一身浅色衣裤,手里拄着一根藤质拐杖,站在我家那间老屋的门口。我大声喊着:“奶奶,我回来了!”奶奶转过身来,笑容满面的对我说:“娃儿,你回来了。”
我看见奶奶那一头齐耳的花白头发在风中舞动,那双慈祥的双眸盈满了笑的泪花,更加明亮的衬托出两弯淡淡的月眉,那葱白似的鼻梁挺立在鹅蛋脸的中央,只是那没有了牙的嘴呀,看见我时,竟抿出了一个红红的樱桃,还有一对深深的醉人的酒窝。
奶奶看见我时,她笑了。笑得那么慈祥,那么温暖,那么可亲!她总是这样微笑着看着她的孩子们,像是永远没有愁苦似的。
其实,奶奶这辈子是历经了很多苦难和沧桑的。
听我母亲说,她三岁时就失去了父亲,奶奶靠纺花和为别人洗衣挣钱养活她、二姨和舅舅。二姨出嫁后,饥荒和病魔夺走了舅舅年幼的生命,那个年代男人就是家里的希望,可怜的奶奶悲伤的快要疯了。无情的战乱,又让本已饱受苦难的奶奶,再一次遗失了身边唯一的女儿——我的母亲。骨肉分离,那是多么的痛啊,奶奶为了寻女,用她那双小小的尖尖角,步行数月,从北方跋山涉水,一路逃荒要饭找寻到南方,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奶奶终于不远千里找到了女儿。
三年自然灾害,那个食不果腹的年代,奶奶更是忍饥挨饿省下嘴边的饭给哥哥姐姐吃。
当我记事的时候,正值文革时期,那时父母挣钱少,加之工作繁忙,常顾不了家,家事便由已是年迈的奶奶操持。
父亲有位同事,家境很是困难,他经常跑到我们家来吃饭,还时常找奶奶借粮票,并常常拖着不还。那时,父母工资加起来还不到一百块,加之每月粮食是定量供应的,自家人吃饭都不够,这样一来,我们家的生活就更加吃紧了。我时常看见奶奶独自一个人时,愁眉紧锁,我知道她定是又在为家里的生机操心劳神了。可每每这个时候,我就跑到奶奶跟前,拉着她那双布满了老茧的手,问:“奶奶,你怎么了?”奶奶会转而微笑着问我:“娃儿,有啥事呀?”继而岔开话题。
奶奶这位瘦弱的老人,并没有被那艰难的岁月难倒,还总是节衣缩食帮助别人。在我的记忆里,那时的奶奶总是微笑着的。
我很少看到奶奶流泪,记得只是那一年,已是九十多岁的奶奶,得知二姨在老家病故的消息时,我看见她眼里噙满了泪,当我给奶奶擦泪时,奶奶说:“我二妞儿这辈子命苦啊!”随后,奶奶拉着我的手,那张慈祥的脸上堆满了凝重的愁苦。那天,我哭了。
奶奶这位从清朝走过来的弱小女子,骨子里却透着一股刚毅。她用她那双小小的尖尖脚,走过了苦难的岁月,带领我们全家走过了艰苦的年代,用她瘦弱的双肩扛起了家庭艰苦生活的重担,以微笑面对生活的困难,含辛茹苦,省吃俭用的帮着母亲将我们拉扯大,培养成人。奶奶时常笑着说:“人这一辈子,过的就是儿女。”
我知道,奶奶是爱我们的,在奶奶的心目中,我们就是她的精神支柱,就是她生命的依托。她心里有再大的愁苦,都挡不住她看见我们时那开心的笑容。
如今,奶奶已经离开我们快二十年了,可她那慈祥的,温暖的,亲切的笑容依然会时常出现在我的眼前,让我不能忘怀。
今天,我告诉弟弟说我昨夜梦见奶奶了,因为今天是奶奶的祭日。弟弟说他也梦见奶奶了,奶奶在天上管理七十二颗星宿呢。
此刻,我仰望天空,看见了天堂上的奶奶,正用她那如菩萨般慈祥的笑容向我们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