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茶馆”是联大学生特有的语言,那么汪曾祺真的是泡茶馆来涨学问的?
泡茶馆,涨学问
江南人冯时可入云南时,看滇西清泉,感叹此地苍山洱海绝境,但寺无好茶,辜负了大好的日月。同是江南人,徐霞客则在云南发现了独特的饮茶风范。
多年后,他们的同乡人汪曾祺,在茶里找到了另一个乐园。他直言不讳地说,自己的学问与才情是在昆明茶馆里泡出来的。
泡茶馆对联大学生有些什么影响?答曰:第一,可以养其浩然之气。联大的学生自然也是贤愚不等,但多数是比较正派的。那是一个污浊而混乱的时代,学生生活又穷困得近乎潦倒,但是很多人却能自许清高,鄙视庸俗,并能保持绿意葱笼的幽默感,用来对付恶浊的穷困,并不颓丧灰心,这跟泡茶馆是有些关系的。第二,茶馆出人才。联大学生上茶馆,并不只是穷泡,除了瞎聊,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读书的。联大图书馆座位不多,宿舍里没有桌凳,看书多半在茶馆里。联大同学上茶馆很少不挟着一本乃至几本书的。不少人的论文、读书报告,都是在茶馆写的。有一年一位姓石的讲师的《哲学概论》期终考试,我就是把考卷拿到茶馆里去答好了再交上去的。联大八年,出了很多人才。研究联大校史,搞“人才学”,不能不了解了解联大附近的茶馆。第三,泡茶馆可以接触社会。我对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生活都发生兴趣,都想了解了解,跟泡茶馆有一定关系。如果我现在还算一个写小说的人,那么我这个小说家是在昆明的茶馆里泡出来的。
汪曾祺是1939年进入西南联大读书的,然而他逃课的时间比上课的时间多。学生逃课,有损老师尊严,系主任朱自清比较上火,经常点卯,事后经常严厉批评逃课学生。文学教授闻一多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期末考试,照样给高分。因为汪确实有才。有一次,他给人代写文章交差,闻一多不知情,大声评价说,这文章比汪曾祺写的都好。
逃课的原因,一是为了读书,一是为了喝茶。这种生活,昆明人叫“坐茶馆”,汪曾祺按照北方叫法称为“泡茶馆”,“持续长久地沉浸其中,像泡泡菜似的泡在里面。”
泡茶馆是联大学生对本土茶生活的命名。因为他们往往在茶馆待的时间更长,更久。
“从西南联大新校舍出来,有两条街,凤翥街和文林街,都不长。这两条街上至少有不下十家茶馆。”汪曾祺住在民强巷,离他很近的一家茶馆叫“广发茶社”,是广东人开的,他经常去,印象深刻,所以记得字号。
另一家茶馆则是蔡元培、鲁迅、周作人的绍兴老乡开的。汪曾祺等人囊中羞涩时,常打发学生中的绍兴小老乡去找店老板借钱,到手之后,直奔南屏电影院。进入昆明茶馆的,除了联大学生,还有相士、“马锅头”,做小买卖的商贩,还有“唱围鼓”的。与胡适、陈独秀等人“打茶围”不同,汪曾祺观察到昆明茶馆里的“唱围鼓”和舒新城观察成都茶馆里的“打围鼓”,表演的背后,都指向生存的压力,茶馆要借此招徕生意,表演者要从中抽取钱利,维护生存。
在西南联大,只有沈从文的课,汪曾祺不逃课,而沈氏对他也青眼有加,亲自指导小说写作,帮忙联系发表文章,求人提供饭碗,师生间因此引出了一段佳话。茶馆里喝茶读书之外,顺手写个文章啥的,自然不在话下。
张恨水的《啼笑因缘》和巴金的《憩园》都是在茶泡中诞生的,汪曾祺说:“我这时才开始学写作,我的最初几篇小说,即是在这家茶馆里写的。茶馆离翠湖很近,从翠湖吹来的风里,时时带有水浮莲的气味。”他说的这家茶馆在文林街,大学二年级时,曾经常跟两个外文系的同学泡在这家茶馆,“有时整整坐一上午,彼此不交一语。”
抗战时期,学生在茶馆似乎是一个典型。跟汪曾祺同年出生的唐德刚在重庆沙坪坝读书时,也坐茶馆,四年大学,“有一半的时间是在茶馆里喝‘玻璃’喝掉的。”唐德刚观察下茶馆生活如在眼前:
那些茶馆都是十分别致的。大的茶馆通常台前炉上总放有大铜水壶十来只;门后篱边,则置有溺桶一排七八个。在水壶与溺桶之间川流不息的便是这些蓬头垢面、昂然自得的、二十岁上下的“大学者”、“真名士”。那种满肚子不合时宜的样子,一个个真都是柏拉图和苏格拉底的再生,稍嫌不够罗曼蒂克的,便是生不出苏、柏二公那一把大胡子。诸公茶余溺后,伸缩乎竹椅之上,打桥牌则“金刚钻”、“克鲁伯”,纸声飕飕;下象棋则过河卒子拼命向前……无牌无棋,则张家山前,李家山后;饮食男女,政治时事……粪土当年万户侯!乖乖,真是身在茶馆,心存邦国,眼观世界,牛皮无边。
这群泡茶馆的人看起来一副闲得蛋疼、虚度光阴的样子。但唐德刚后来总结说:“笔者在海外教书,算来也二十多年。所参加的各种民族,各式各样的学术讨论会,也为数不少。但是那些‘会’就很少比我们当年沙坪坝上的茶馆seminar更有才气,更富智慧。”
他认为当年那些才气纵横的沙坪坝旧侣,本质上也是精英人才。如唐德刚在这段泡茶馆的生活,就自己总结出一套治学方法,他颇为自得的说:“笔者之所以不惮烦,把自己这篇上不得台盘的茶馆作文也重叙了一大遍,主要是我觉得,那时我们沙坪坝茶馆里一群二十上下的臭皮匠谈的‘学问’,似乎已经突破了胡适之先生所倡导的‘治学方法’的框架了。”
唐德刚当年选修“文字学”,从一个“县”字出发,最后写出一篇《中国郡县起源考——兼论封建社会之蜕变》,很受顾颉刚的看重,顾氏也曾对他勉励有嘉,要他“多治商史”。唐德刚是有本钱说这话,他晚年专攻口述史,成为一代大家,史学上的成就自然非胡适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