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已过去多年,在我的记忆里,一棵枣树一直难以从我的脑海里抹去。
每当春夏之季百花争艳的时候,那细小晶莹黄婵婵的枣花便在我脑海里闪现,那绿蓬蓬茂密似伞盖般的树冠,在我脑海里萦绕。
这就是外婆家后院里的一棵枣树。
星移斗转,时光消逝,岁月更替,已去几十年,物是人非或人是物非,枣树已消失无影无踪,但那婆娑的形象,却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每当我从这个老屋经过时,记忆中的那高大挺拔,刚劲凌厉的枝桠,就像在我眼前愰动,眷恋的情愫由心而生,勾起我很多回忆,似乎我又回到幼年时代!
外婆家老屋的院子后宽前窄,形似菜刀状。据说,有一年闹饥荒,为了度日,就把前院一边的地皮出让给了人家,换得粮食糊口,度过了难关,从此留下这样不规则的形状。巍峨凌空的枣树就矗立在其间。
我记忆中的老屋布局奇特,前院宽一丈五尺,临街是两边流水的桉架拱脊门房,靠门房是一间坐东面西的厢房;紧挨着的是桉架拱脊客厅,居于屋中,形成弎斗檐的小天井。后院除了一排厢房外,便是宽二丈五尺,长三丈的空旷院落。不知什么时候,谁在那后院里栽了一棵枣树,从此冷清的院落增添了生气。又不知经过多少年,枣树出脱得高大巍然,博冠叶茂,给老屋平添了沧桑岁月的郁勃气象!那时,我每年都要跟随母亲去外婆家几趟。有时是我们自己去,有时是舅舅骑着枣红马来接我们。到外婆家一住就是几十天,吃饭、聊天、玩耍都在枣树下,特别是小朋友们来了,抓拿,玩咪咪毛,斗蛐蛐,逮雀雀,比爬树,踢毽子,都在枣树下;枣树下成了我们的游乐场,一天玩得可开心啦!
外婆也十分疼爱我,我玩的困了,就把我抱在怀里,唱着小儿歌:“咪咪猫,上高窑,金蹄蹄,银爪爪,上树树,逮雀雀。”让我安睡;肚子饿了,给我做荷包鸡蛋;枣熟了,给我打枣吃,如果没在,就採摘一笼笼,叫舅舅送来。外婆还常常在树下给我讲故事,讲郭巨埋儿,讲王祥卧冰,讲岳母刺字,讲刘备三请诸葛亮,讲陈抟老祖,讲孙猴子大闹天宫,讲嫦娥奔月宫,讲她登上华山的经历……那时,我懵懵懂懂的依稀记忆里,中国传统文化的印象,都是从外婆讲的故事里得来的。
说到这儿,忽然想起子夏和孔子的一段对话。子夏问孔子:诗经里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絢兮。是什么意思?”孔子回答说:“绘事后素”。意即,绘画是先有质地洁白的帛绢,然后才进行。孔子对绘画的高论,成为后代审美的最高标准。尽管夫子是谈绘事,却也道出了人物造就的普遍规律。一个人一出生,就是一张洁白的帛绢,一块璞玉,就看怎么雕琢描绘了。而其中家庭的侵润社会环境的熏染也是重要的因素,特别是少年时代。这棵枣树给我脑海刻下了深深的烙印。
春天的时候,外婆在枣树下纺线,经布,织布,做鞋,缝制衣服。特别是外婆心灵手巧,会一手刺绣,村里村外的人都知晓,谁家嫁女,就找上门来,要外婆帮助绣花鞋,绣花门帘,绣花枕套。花鞋上有的绣的是腊梅花喜鹊,有的绣的荷花蜻蜓;门帘绣的是狮子滚绣球,龙凤呈祥;枕套上绣的是牡丹、桃花,有的绣的蜜蜂,蝴蝶,虫鱼。我常常搬个小板凳坐在外祖母身边。看那些鲜艳的花草、蝴蝶,虫鱼,狮子,绣球是怎样从外祖母的绣花针下跑出来,跑到外婆绣的花鞋、枕套、门帘、鞋垫上。仔细看,似乎还可以看见花朵醒来了,眨巴着样儿,狮子蹦起来了,绣球滚动着,蜂儿蝶儿绕着花儿轻盈起舞!
一到春夏交接班了,温馨的阳光摧开一树枣花,黄灿灿的枣花布满枝头,像美人头上戴的凤冠金光闪烁。小小枣花给院子平添了无限的色彩。使后院温馨静谧安详。偶尔树上的小花落下来,轻轻落到外婆的肩上。有时还会落到外婆锦缎似黝黑的头发头上(外婆到八十多岁谢世时头发稀薄而仍是黝黑)。老屋墙外将要成熟的麦田麦花散放着清香随着阵阵清风飘进院落,与枣花相容弥漫,可能是鸟儿望见了枣花的美貌神态,也飞到小院赏花觅食,刚刚孵化出来的小鸡像小绒球似的,在老母鸡的带领下,悠游闲舒的寻觅昆虫,小小院落温馨活泼而又有生气。我坐在枣树下边听外婆讲故事边拿着根鞭子甩着响鞭逗觅食的鸟儿鸡儿,鸟儿鸡儿吓得惊慌失措,飞的飞,跑的跑,逗得我一阵高兴!
夏夜里,最幸福的时刻是给枣树下铺一张芦席,芦席的四边用四根木棍撑起,以防蝎子、芬克朗等虫爬上席子伤人,我躺在席上看星星,听外婆讲嫦娥的故事,牛郎织女的故事。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偶尔头顶会有萤火虫飞过。飞往池塘边。我要起身去捉,奶奶就会吓我,说池塘边上的蛇很多,我就往奶奶的怀里躲。奶奶用蒲扇为我扇风,我常常听着故事听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我已经是在炕上了。
玩黄鼠,是夏天我最得意的事情,常常入迷。舅舅从田里捉来了黄鼠,外婆用红颜色的布做了个项圈,套在黄鼠的脖子上,用一根绳子牵上。我牵着黄鼠在枣树下玩耍,让黄鼠直立,走路,作揖,洗脸,跳跃障碍,我玩的挺开心,不小心逗恼了黄鼠,咬伤了我,疼的我直哭。外婆就用大蒜擦磨黄鼠的牙齿,黄鼠痛苦的样子,惹得我高兴的直笑。果然从此以后黄鼠再没咬我,和我玩得很融洽。一次夜里,我和黄鼠在枣树下的席子上玩耍,玩着玩着睡着了,黄鼠跑了,跑进老鼠洞里,和老鼠战斗起来,被老鼠咬伤,败下阵了,被外婆见了,就带到邻居的四太婆婆家治伤。第二天早晨,我起来发现不见黄鼠了,就伤情的哭起来,外婆急忙把受伤的小怪物掬在手里送到我面前,看到可爱的.小黄鼠,我抱在怀里更加伤心,此时,邻居家四太婆婆过来了,看我伤心的模样,也安慰我。后来黄鼠怎么样了,我的记忆却很模糊!
古历六七月是关中最酷热的时节,高大浓密的树冠遮蔽着大半个院子,浓荫下铺着一张凉席,躺在上面,凉风一吹,怪惬意的。一到夜晚,左邻右舍的大姐姐小媳妇的到这儿来乘凉,跟外婆聊天,听外婆讲故事,教唱乞巧歌,特别是临近七月七,那些青年男女,都选上好的豌豆泡在碗碟或小盆小缸里,放在不见阳光的地方,几天就发了芽,长出白白嫩嫩的苗儿,粉丝似地,足有一尺高,齐刷刷的真逗人喜爱。据说七姐享用过的豆芽,姑娘们擦在脸上手上,手脸的皮肤会变白。这些豆芽是在乞巧节献给七仙女的,那天七仙女要下凡来,和牛郎会面,共度美好之夜。外婆还帮她们用各种颜色的纸制成彩衣,穿在用麦草绑扎好的七姐牛郎身上。这一夜,枣树下热闹非凡,青年男女集会一起,香烛点心献于设好得神台之上,自然少不了那几十具碗碟的豌豆苗。她们唱着乞巧歌儿,按照事先设计好的程序,献贡品、迎巧姐、会牛郎、撒豆苗、剪头发,一直闹到深夜,而我早已进入梦乡!
八九月间的时候,枣子陆陆续续熟了。熟透了的琥珀色大红枣和正待成熟的银白色枣儿挂满枝干间,嘟噜嘟噜的,惹人涎水,有时,风刮起,有些挂不住的枣子便簌簌地掉落下来。我就和小伙伴拣起,偷吃起来,外婆看见了,“馋嘴,洗净再吃!”她脸上笑嘻嘻的,我们却猫着头跑了!
中午我不喜欢睡午觉,总趁外婆没注意的时候就和小伙伴们溜到枣树下,拿起竹棍找树上的枣子。一用力,枣子噼里啪啦落到地面,像下雨般。几个人争着捡,然后各自拿回家去。香甜清脆的大红枣子,让人眼馋,我拣又红又大的给外婆。外婆脸上总是挂着笑意。这笑意给我一种心灵慰藉,深深的刻在我的心里,至今记忆犹新!
记得后来我上学了,去外婆家少了,寒暑假才能去看外婆,每次去,外婆一听见我的脚步声,从屋子出来一直站在树下,以期待的心等着我走近。临走时外婆仍是会站在枣树下望着我走去的身影。我已走得很远了,依稀还能听见外婆叮咛嘱的声音。蓦回首,暮色里,见外婆岿然矗立着,似一尊雕像。岁月如织,昔日老屋的踪迹虽已不复存在,飞入堂前的燕子换了主人,当年的枣树,已灰飞烟灭,化为尘埃,但记忆难以泯灭,有时风一吹过,我的心田间就落下了一粒一粒的怀念,轻微清晰而细腻。这棵枣树,我是目睹了它一荣一枯的岁月,有欢乐,有期盼,有向往。枝繁叶茂,满树彤红;刚骨铁瘦,伟岸傲然,它曾见证过我的许多快乐与苦恼。闪烁的光线里,我们感受着岁月的无情和多情!
时光易忘,记忆无法泯灭。往事如丝,随着很多已经静静流逝的时光,在细风里,一点一点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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