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绿色生态重新回归人类的视野,人们才仿佛如一只只迷途的羔羊,暮然醒悟。山与林,注定是朝夕共处、互相爱恋的,谁没有了谁,都不是完美的谁。
天地赋予了生灵万物,而树是林的细胞,细胞自然成了山的林,林成了山的灵魂。没有林的山,就没有了灵气。山的风景是突兀的。
刀耕火种的年代,是无奈、无度、无知、无畏的原始时代。而当现代的人回归到某一特定的原点,则是无情、无义、无序的时代。
不是吗?那郁郁葱葱的山,给了我们丰富的柴火资源,好像取之不尽般。自从智慧的人类开启了生火熟食的进化之门,它就承载起人们多少的时光重担呵。
从此人们的一日三餐竟不能离开它了。
千百年来,远山就是世世代代先祖的靠山,远山就是我们的生命所依,如水般的命脉。
因它,世世代代繁衍,生生不息。
因它,我们也从树上衍化,落地生根。
我们盘山,我们占山,我们靠山吃山。
当我们吃尽了山,山就会击得人生生的痛。曾几何时,山洪爆发,水土流失,家园淹没。祖先的丰功伟绩也在顷刻间被一片泽国中湮没,如烟云消散。
没有了林的守护,山就变得满目疮痍,苍凉遍野,早失却了灵气。
如游离的魂。
曾几何时,远山在童年的记忆里是一幅美轮美奂的风景画。
无论是在梦里,还是在阳光雨雾中,远山都是无与媲美的,有留传上百年乃至千年的一丛丛的参天古柏、古松、古桉、古杉树,这些传说中成精的生灵,俨然成了淳朴敦厚的山里人心中的神树,被虔诚地供奉着,逢年过年,烟火缭绕。
曾几何时,远山的树木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生长着。它们有滋有味地吸收着天地之养分,装点起自然的风貌。山变的活泼起来,那潺潺泉水,是它跳动的脉搏,那呼呼的山风,是它那欢乐的歌唱,百鸟更愿意以它为荣,筑巢安家。
在它枝叶繁茂的庇护下,一只野兔或果狸,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数个夜晚和白天,森林里都会响起自然的交响曲。
——美妙的交响曲,天籁之声。
曾几何时,我们徘徊,我们彷徨,我们无措。
过去是伤。我们在向山林肆意索取。
上世纪七十年代,一日三餐之炊不像现在那么方便,手指轻轻一扭煤气开关,一股蓝色的火苗就跳跃起来,三五分钟就可以开饭。那时候,乡下都是烧柴。弄一餐饭得费上半天的工夫,还弄得全身上下都是柴灰,想想那时做饭真的是一件不轻的活。而我从小就与大人一起去山上砍柴。
先是砍生产队分给我们几家的一座山。
都说十年树木。一棵树长大得花好几年的时间。我们一刀下去,只需三五分钟,碗口粗的树就凄惨地倒下,枝桠脆脆地打在一片草丛上。唯留一截树墩子还紧紧地扎在大地上,树墩子上流着乳白色的树汁,像是它的眼泪。
树在无声中失去了生命,这些山的守护者,山的精灵,可能打心里憎恨我们这些砍伐者。
可我们的砍伐行动不但没有停止,反而在肆意地不断扩大、延伸。
人们理所当然地说,没有这些树,我们的膳食何以为继?就像树一样,没有了山,何以为家?
当漫山遍野由绿色转为光秃秃的“馒头”一片时,大人们无暇以顾。
只顾眼前利益的结果,变本加厉,反而热衷于思考到更远的山地去砍伐。那已经是属于邻县的林地。可是,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各家各户猪吃的、人吃的所有一切熟食都必须用山上这些炙手可热的“山灵”来解决。
于是,大人们通常就会蹲在天井一隅的磨刀石旁,在月辉下磨刀霍霍,斧头和镰刀不久就泛着寒光。“磨刀不误砍柴工”的不老名言又在今夜“倾情上演”,我们这些小孩往往就被大人吆喝着早早上床睡觉。
月上柳梢,人约三更。
大人们不约而同地在屋后集合,小孩子夹杂在人群中,盗伐行动悄然开始了。
我们必须在黎明前赶到目的地。否则就会被人发现。而我们这些盗伐者一旦被捉,将会面临严厉的处罚。轻者罚款,重者会被扭送到公社去批斗。
四周一片漆黑,山风阵阵。小孩看着大人摸黑砍伐大树,刀光在黑夜中飞舞。树的伙伴静立着看自己的同类倒下。
大人砍完一棵大树后,又砍伐一棵小树,然后利索地削去枝叶,将小树放在小孩的肩膀上扛着。大伙急匆匆地往家的方向走,连呼吸这黝黑山林里的新鲜空气的时间都没有。
当东方露出鱼肚白时,已能看见山下炊烟袅袅。这时,累得气喘吁吁的我,才发觉汗水已湿透了身。
回到家,将肩膀上的树往天井一扔,舀一勺清凉的井水,咕噜咕噜喝个痛快后,就等着大人摸摸我们的小头夸奖我们。
不久,连邻县那片茂密的山林也被我们盗伐光了。
再无树可砍。
再后来,国家实行了封山育林的政策,飞机在不断播种,护林员日夜在山林里巡逻。
盗伐行为渐行渐远。漫山遍野的`养眼的绿色在集体的呵护下重新披上了山头。山林重新焕发生机。
而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逐渐抛弃了刀耕火种般的炊火行为,由烧柴改为烧煤炭。只是逢年过节,需要大量烹制年糕甜品时,才偶尔使用些柴火。木柴慢慢失宠。
再后来,液化石油气因使用方便快捷逐渐被乡亲们所认识,大家纷纷使用起了煤气灶。烧柴的时代已过去。
曾经的无奈,曾经的集体砍伐,随着时代的进步,最终消失。
每每想到这些记忆中飘远而又懵然转回的往事,心绪难平。想到深处,连呼吸都是痛。曾经的参天蔽日的山林,在我们千回百转的砍伐中毁灭,那时的我们居然无动于衷,不思反省,老祖宗薪火相传留下的一片山林,在我们手中断送,而且殃及周边。
幸运的是,饱受蹂躏的山林又开始充满了灵气。
我问父亲,家里现在应该收割完山上的红薯了吧?
父亲回答说,已经很久没有在山上种东西了。
我问,为什么呀?
山上有了野猪,被刨了。
我懂了,多年的护林,使野生动物也繁盛起来了。而关于野猪的故事,以前只是老一辈口中的故事,现在,我更乐意接受现实。我们懂得,这片生养着千千万万山里人的远山,终于返璞归真,还原了它那青山绿水的原貌。
在它叶落归根般的情怀中,它曾经容我们伤害、许我们离弃,虽然它曾经在默默地抱怨过,无声地流过泪。
然而,现在它已经浴火重生,凤凰涅槃。它张开高大的双臂,许我们再回头,重新拥抱。
入梦如归。
儿子,我们村安装了自来水。水源地就在那片远山脚下。不久前,父亲电告。
我心欣喜。原来,热心的华侨以及乡贤出资,在那里做了个水塔,又接上了水管,山里的泉水就大大方方、源源不断地地流入了千家万户。
这是山的深情回馈。茂密的林木,是我们用心呵护的结果。
地下自然积蓄了泉水。涌泉相报也。
远离了远山来到大城市的我,深谙空气和水对生活、生存的重要性。也经常在周末的“家庭日”里举家出动,不惜驱车到百里外的山林爬山看景。
看着似曾熟悉的山,我更加怀念家乡那山,那景。
那陪伴我、拥抱我幼小生命的远山,那被我们透支的远山,梦里依稀。
远山,融入了我血脉深情的山。
再回首,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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