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如故散文

时间:2021-08-31

  身在异乡,总是很羡慕那些从五湖四海而来,和我相聚在一起的工友。工余闲话,他们抽着最劣质的烟喝着最低价的酒,在那里口若悬河侃侃而谈。他们能用熟练的或是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天上地下山南海北古往今来的神聊。看着他们都很博学的样子,我就自愧不如。

乡音如故散文

  在他们中间,我只是一个木讷的倾听者,且默默地很少发声。

  这并不是我的口齿有什么疾患,也不是大脑迟钝得来不及反应。我自信自己的思维还算敏捷,智商不高却也不愚蠢,对任何事物都有自己应该具有的判断能力。只是说话时,便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一开口,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普通话来,旋即便是家乡俗语。让在座的诸位拉长了耳朵凝神细听,最后还有人问,你说得太快了,慢慢讲,你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不禁赧然,悄悄地坐下,听别人高谈阔论。

  我和我的工友们,白天一起在高高的钢管架上攀高蹿下,挥汗如雨。遇到困难险情,只需一个眼色,一个手势,便会得到及时的相帮。每当这个时候我是自信的,这个自信的建立,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彼此信任的群体。在这个最辛劳最卑微的群体中,都是因了彼此安危的相托,才有了情同手足的亲近。

  只是在闲暇,我的自信便荡然无存了。在漫腾着烟雾和酒味的工棚里,一个人沉默地坐着,惭愧而羡慕地睁大眼睛,眺望着自己无法抵达的语言的彼岸。

  我的乡音是一种叫做盐池话的宁夏方言。宁夏不大,它的面积还抵不上内蒙的一个大盟。盐池虽小,却是宁夏最大的一个县。盐池话虽说能走遍宁夏,或许也能走遍西北,却是不能走遍全中国。

  它就像一个小小的镜框,始终无法把世界的一切风景都充塞其间。它只能装下它的古今它的岁月,甚至一切可以证明它真实存在的从精神到物质的东西。包括古老的长城肥美的滩羊和它独具一格的发音方式。

  盐池话只是宁夏方言里的一个单元。从这个单元里再细化,盐池话就又有了东西南北的不同。以花马古城为基准,南北不过五十公里东西不过二十公里,才是盐池话最正宗的发源地。

  这让外来的人无法辨识。只有盐池当地人,才能从一个人的发音腔调里,知道他来自盐池的某一个方位。

  我的声腔只能发出这种裸体似的朴素的声音,它的顽固,让我无可奈何。这是一种来自故乡土地的腔调,我觉得,其实我的故乡,就一直延续在它不间断的音符里。

  我想挣扎着想摆脱它的固执,也总是以我的退却而告终。我的语言里,永远改变不了故乡那倔强的塑造。

  如果一个人与世界的沟通,没有了语言来衔接,那就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而我,便常常的被这种孤独所胁迫。在汹汹的人群里,就如一叶扁舟,穿行在我能透析别人别人却不能理解我的迷茫中。我始终觉得我的语音里,一直缺乏一条与外界可以交流溶合的溪流。

  世人尽说相知,那么我能与谁?

  我的盐池话,我的不能让我有丝毫改变的故乡的印记,就如一层层包裹了我的蚕茧,把我有意无意的隔离在了喧嚣的世界之外。让我在夜半,张望着不会欺生的星星的时候,偷偷地落泪。

  唉,我的故乡,它就在我不会改变的乡音里。

  那些年,我总是往返于南北西东。飞机是不敢去想的,它的昂贵,不可能出现在我奔波的规划之内。火车,才是在拥挤中顽强挣扎的路程。

  哐当,哐当。在这个单调的声音里,我一寸一寸的盘算着奔波的里程。

  硬座的车厢里,手里提着简单的行囊。

  我,站着。车厢里,满是昏昏欲睡的人。下去,上来。

  借个光,让让。普通声。

  盒饭,热热的盒饭,十块钱一份,让一下哎。普通声。

  上来,下去。过来,过去。

  那一节车厢,就是一个小小的世界,各种的方言土语羼杂其间。而我的乡音,从启程的那一刻,它始终是落寞的,连沿途掠过的山水,也不会应和它的问候。

  它只是在我的心里盘旋。路途在熟悉的盘旋中渐渐地缩短,那两条铁轨的延伸,便有了应该止步的站台。

  我的声腔,在喧闹的寂寞里不住地探寻。我知道,它在寻找着一种叫做宁夏方言的盐池话。为了博取亲近和理解,它急于想突破这一路被语言蚕缚了的孤寂。

  站台的外面,是一个更加陌生的城市或者乡村。身体的劳累,在无言中被不停地累加。而乡愁,却是紧紧地闭锁在喉咙里,因了自己执着的不会复制其他发音方式的声腔,而无法去对别人诉说。我心里清楚,要是一旦说起了我的半吊子普通话,意识里便只能关注嘴巴里的发音,至于结结巴巴的内容,连自己也搞不明白。

  和我对话的人莫名其妙地瞪着我,像在揣测着什么谜底。

  于是就惭愧,于是就选择了沉默。

  二十多年来,我几乎一直在陌生的繁杂的卑微的世界里生存,没有一次的荣光让自己的生命辉煌过。年轻时代高傲过的细胞,在岁月的砺风中在不断地被萎缩。帅气过的脸上,一道一道的皱纹发育的相当完美。头发也讲究起来,失去了飒爽的漆黑,花白在了沟壑纵横的额际。

  而我的盐池话,还是那么活泼,那么的精力旺盛。就像一个永远不知道疲倦的孩童,在我的唇际欢跃。它一直顽强地排斥着其他口语的侵入,在家乡人的耳朵里,依然是熟悉的原汁原味。

  工友们便友好的笑我,把额头称为“二目盖”,把膝盖叫做“波力盖子”,就是脚腕,也被我唤作“懒筋腕”……有个要好的工友姓赵,河北邯郸人,年岁比我大许多。他毫不怀疑我口齿的功能,说一个人出门在外,不会点普通话总归不方便。于是,就要教我他的那口邯郸口音的普通话,结果却是以失败而告终。因为我嘴巴里不时蹦出的盐池土语,弄得这位老兄差点顺着我口音的道儿跑了。最后,老赵失望地摇着脑袋说:好了好了,你还是说你的天书吧。

  我难堪地笑了,感觉颇为尴尬。不过我的腮帮子又恢复了它本来的轻松,不像任人摆布时那种似乎是含了石子般的晦涩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