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偷了鸡蛋】
奶奶再次把手伸进鸡窝里摸了一遍,脸色便变了。她一早就揪住老母鸡,用手指掏鸡屁股,摸到硬硬的蛋壳,算准了老母鸡该在午饭前后下蛋。老母鸡刚才还张大喉咙咕咕咕地叫唤了一遍。那是它的习惯,每次下完蛋就大肆嘶叫,非得让所有人都听到不可。
但是,奶奶在鸡窝里没有摸到鸡蛋,再去掏鸡屁股,也是空荡荡的。奶奶的脸就更加阴沉了。她匆忙去草房的角落找,没有。到灶台前的柴火堆里去翻,也没有。甚至到老母鸡偶尔拉蛋的水缸后面去摸,还是没有。奶奶意识到,鸡蛋丢了!她首先怀疑小孙子,尖声把小孙子唤到眼前,嚷道:“是不是你偷了鸡蛋?说,拿去干什么了?”小孙子委屈的泪水在眼里打转,但坚决否认。
奶奶是堂弟的奶奶,不是我的奶奶,是我的婶婆。婶婆心疼那鸡蛋,她总把鸡蛋一个个收到瓦罐里,过一阵时间,拿出来数数,凑够十个就拿去卖钱,换酱油、换盐、换味精,换一些家里要用的东西。
有时,婶婆把鸡蛋攒了二三十个,便开始腌咸蛋。她提来红土,用水拌匀了,加入盐巴,混成黄泥糊。然后,拿一个大瓦罐,先铺上一层黄泥,摆上一层洗干净的鸡蛋;再抹一层黄泥,摆一层鸡蛋。直到鸡蛋都装完了,拿一块塑料布蒙住口,用细绳子一圈一圈扎紧,再拿一块平平的石块压住,放到碗橱的角落里。过些日子,她打开瓦罐,伸手从里面拿出一个沾满黄泥的蛋,拿水洗干净黄泥,煮熟,砸一个小口,用筷子一捅,不小心就有黄黄的蛋油溢出来。这咸蛋的味道可好了,特别是那香香咸咸的蛋黄。我喜欢一筷子插下去,那黄油就随着筷子冒出来,然后,挑出中间最结实的一团,扔进嘴巴,美美地品咂起来。
现在,婶婆丢了个鸡蛋,说明她将少了盐巴或酱油,也可能少了个美味的咸蛋。婶婆把这事掂量来掂量去,越掂量越心疼。审问小孙子没有结果,她似乎更加生气,火气冲开她的嘴巴,叫骂声在堂屋里鼓荡起来。她蓬头散发,声音嘶哑,不指名不道姓,骂那偷蛋的贼。没有人敢接她的话,没有人傻到接她的话。以前有过同样的事,我的奶奶劝她先别叫嚷,婶婆就把怀疑的矛头指向了奶奶,骂声一句接一句扔过来,让不擅言语的奶奶无力以对,不得不从自己的瓦罐里拿了个鸡蛋给她了事。事后,奶奶越想越亏,不仅损失了鸡蛋,还平白无故蒙上小偷的名。但她也惧怕于婶婆的骂声,只能忍气吞声。还好,婶婆后来在鸡窝的最角落里找到那个鸡蛋,奶奶的不白之冤才得以澄清。
有了前车之鉴,屋子里的人都装聋作哑。婶婆大概累了,拖了张板凳坐下来喘息几下,然后又“噌”地站起来,这次,她的骂声把装聋作哑的人全捎带进去,她骂人偷了却不敢承认。屋子里仿佛有什么扎人的东西,大家一个接一个悄悄退出去。婶婆倚靠在大门前,叫声穿透院子的上空,把树上的麻雀都惊飞了。叔公实在看不下去,上前劝了几句。婶婆总算停了骂声,又沿着鸡窝、草房、灶台前、水缸后仔细地找了一遍。
可是,婶婆毫无所获,她几乎是愤怒了。她端出装鸡蛋的瓦罐,高叫道:“瞎了眼的贼,看看,看看,我都攒够九个,再加上这一个,我就可以去换米了。哪个遭天杀的,偷我的蛋,吃了噎死你,拿了烂你的手……”她越骂越激动,手也舞足也蹈,却一不留神,那罐就从手里飞出去,“啪”的一声巨响,盖过她的骂声,地上蛋清蛋黄四溢,夹杂着鸡蛋壳和瓦罐的碎片。婶婆傻了,片刻,一阵更加撕心裂肺的声音响起,夹杂着愤怒、咒骂和心疼。
我也吓傻了。我傻愣愣地走上前想去安慰她,奶奶在后面想拉着我,一把没拉住。我说:“婶婆,是我拿了鸡蛋。”婶婆看了看我,突然笑出声来:“就你?你没这胆子,也不会这么干,你老实,又是读书郎,不会干这种事的。”说着还摇了摇头。我看着她满头飘散着的灰头发,和她那沟壑遍布的脸,实在弄不明白,她原来是这么看我的。婶婆绕过我,站到了大门口,继续她的骂声。
我却傻愣愣地站着,不知所措。不错,早上我看到那老母鸡下了蛋,不知怎么的就想把它拿了,我在脑中设想过好多遍,怎么拿不被发现,拿了干什么。我越想越兴奋,忘了婶婆曾经多次的恶毒的咒骂。可是,我去拿蛋时,却发现蛋早没了。我为此还懊悔了好一阵,婶婆看得紧紧的,难得一次疏忽的机会,竟被我错过了。但婶婆的叫骂声让我头昏脑胀,我错以为就是自己拿了鸡蛋。
堂叔踏着婶婆的骂声进了屋,他嚷道:“骂什么骂,不就一个蛋吗?我拿去换烟了。”婶婆的骂声像被掐断的鸡脖子一样断了,屋子里突然寂静得有些吓人。婶婆“哦”了一声说:“换了就换了。”她像无事人一般,搂起一捆稻草进了厨房。
那些出门躲避的人,相继回到屋里。屋子里,除了地上的一摊摔烂的鸡蛋,一切都很平静。
【老鼠咬了我】
窗外没有风声也没有雨声,只有晚归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又自近而远。有虫子在鸣叫,间或一两声犬吠,然后又是一片寂静。我听到老鼠在房梁的蹭动声,间杂着“吱吱”声,他们一定在商量今晚要到哪里觅食。失眠的我被吵得烦透了,愤怒地拍打床板,老鼠没了动静,隔壁的奶奶却开始抱怨:“干什么,这么晚还不睡?”
我只好屏声息气不再动弹,闭着眼睛,耳朵反而敏锐起来,能听到老鼠在洞里的欢呼声。上天安排万物真有他的道理,一个器官不发挥作用,另一器官的功能就超常起来,难怪村头的那个瞎眼泉,知道我要经过,大老远就伸出枯枝般的手准备拦住我。
我捕捉着响声,不知何时睡着了。第二天清晨,我捧着书本,习惯地把腿盘起来坐在向阳的地方读书。不经意间发右脚大拇指有些异样,再定晴一看,却是伤痕,一看就是被老鼠咬的。皮肤上凹下去一个个并不整齐的小坑,白白的很难看,还有一个红红的小血点。我脑中升起恐惧和愤怒,在我毫不知觉的时候,这些小*生竟然如此猖獗,都欺负到了我的“脚上”。
但很快,我就被另一种想法所吸引,我研究起自己的伤口,判断是一只小老鼠留下的,这从左一口右一口的痕迹可以看出来,而且那坑坑洼洼很不一致,大概是小老鼠没有经验,胆小怕事,啃着啃着就缩一下脑袋,看看我有没动静,随时准备撤退。这一定是鼠妈妈教他的,要谨小慎微,不要冒险。但如果是老的鼠,就要镇定许多,它可以从容不迫地面对美食,优雅地啃一口,用前爪捋捋长须擦擦嘴巴,然后再接着刚才的地方啃一口,而不至于留下难看的痕迹,被人或鼠笑话。我想老的鼠每干一件事都会把它当艺术品般对待。
我作出这样的判断,自有我的道理。邻居阿友家门口有棵大松树,树上趴满麻雀的窝,每当我有机会睡懒觉时,总被它们吱吱喳喳吵得半死。“不让我安睡,也不能让你们安宁。”我恶狠狠地想着,从地上捡起石块、瓦片或者泥巴,一个劲往树上抛,把那些多事的麻雀吓得扑棱棱乱飞,久久不敢回到树丛里,情景就像那只大黄狗跑到鸡群里,公鸡、母鸡和小鸡落荒而逃一样。我解气地大笑起来,却听到几声不协调的声音,是阿友家窗玻璃破碎了。现在我的情景就像那群受惊的麻雀。我往回走时,看到阿友又蹦又跳地在他家后门叫骂不止,心里便惶恐不安,走路有些不自然,脸上更是写满不安和害怕。这些大概都被阿友捕捉到了,他一步上前拦住我的去路,问道:“你知道是谁砸了窗玻璃?”我紧张地连连摆手争辩:“不是我,不是我。不、不,我不知道。”这下惨了,阿友早从我的表情里看出内容,捏起拳头就要砸下来。我拼命挣扎,落荒而逃。
我是从自身经历推断出是小老鼠啃了我,观前顾后,毫无经验。但我气极败坏,越看越觉得那些伤口像光头上的疥疤,特别丑陋。而且,越看越觉得疼得要命。我下决心对付这些可恶的鼠辈。
我翻出捕鼠夹和铁笼子,装上黄豆或花生米,在房间里到处设下埋伏。我边干活边唠叨:“哼,气死我了,让我逮到你们,非剥了皮不可。”我设下埋伏,然后背起黄色军包去上课,一个早上都在幻想会逮着几只老鼠。
可是,等我回到家,黄豆、花生不见了,老鼠毛也没捞到一根。更可恨的是,那挂着的黄豆和花生米,都被整齐地咬下来,仅留一点点残渣,炫耀一般挂在那里,刺痛我的双眼。这些老鼠真成精啦!我以为,我设下埋伏时的喃喃自语被它们听到了,也可能是我的鬼鬼祟祟被它们察觉了。
父亲笑眯眯地听完,说:“这有什么难的,看我的吧。”他往一面墙边斜靠了一块木板,然后用一根木棍顶着,又扭头跟别人聊开了。我一眨不眨地注视那木板,期待奇迹出现。直到上眼皮跟下眼皮快要打起架来,突然听到“啪”的一声,伴随着“吱吱吱”的乱叫,我醒悟过来,是老鼠落网了。果然,在木板和墙壁的夹缝间,一只小老鼠正在不停挣扎。我认定它就是咬我的那只,拎起尾巴奔出院子,拼命地抡起圈子,结果手上一轻,那老鼠已只剩一截尾巴在我手里。
我很佩服父亲。父亲说,以前在盐场上班,没事干时,大家就比赛捉老鼠,什么办法都试过,把那些咬粮袋、啃门框甚至把棉被叨碎搬到自己窝里的老鼠逮了一大堆,有人还烤老鼠肉吃。
我很奇怪为什么我的埋伏就逮不住它们。父亲想了想说:“它们精着呢,躲在暗处看着你、听着你,早就心中有数了。想骗它们可不太容易。”呵,老鼠还这么有头脑?我不由得对趴在院子角落的那只死老鼠多看了两眼。
可另一种担心突出冒出来,当我晚上睡着以后,老鼠的亲戚朋友会不会趁我不备出来复仇?它们躲在洞里,把环境观察好,把一切都准备好,一起来对付我,那简直太简单了。我该怎么办呢?
那个晚上,我就不停地想着,结果,又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