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在台湾和纽约华人圈被视为深解中国传统文化的精英和传奇人物。欢迎鉴定小编提供的木心的经典散文!希望对您有所帮助!
上横街买烟,即点一支,对面直路两旁的矮树已缀满油亮的新叶,这边的大树枝条仍是灰褐的,谅来也密布芽蕾,有待绽肥了才闹绿意,想走过去,继而回来了,到寓所门口,幡然厌恶室内的沉浊氛围,户外清鲜空气是公共的,也是我的,慢跑一阵,在空气中游泳,风就是浪,这琼美卡区,以米德兰为主道的岔路都有坡度,路边是或宽或窄的草坪,许多独立的小屋坐落于树丛中,树很高了,各式的门和窗都严闭着,悄无声息,除了洁净,安谧,没有别的意思,倘若谁来说,这些屋子,全没人住,也不能反证他是在哄我,因为是下午,晚上窗子有灯光,便觉得里面有人,如果孤居的老妇死了,灯亮着,死之前非熄灯不可吗,她早已无力熄灯,这样,每夜窗子明着,明三年五年,老妇不可怜,那灯可怜,幸亏物无知,否则世界更逼促紊乱,幸亏生活在无知之物的中间,有隐蔽之处,回旋之地,憩息之所,落落大方地躲躲闪闪,一代代蹙眉窃笑到今天,我散步,昨天可不是散步,昨天豪雨,在曼哈顿纵横如魔阵的街道上,与友人共一顶伞,我俩大,伞小,只够保持头发不湿,去图书馆,上个月被罚款了,第一个发起这种办法的人有多聪明,友人说,坐下看看吗,我的鞋底定是裂了,袜子全是水,这样两只脚,看什么书,于是又走在街上,大雨中的纽约好像没有纽约一样,伦敦下大雨,也只有雨没有伦敦,古代的平原,两军交锋,旌旗招展,马仰人翻……
大雨来了,也就以雨为主,战争是次要的,就这样我俩旁若无纽约地大声说笑,还去注意银行的铁栏杆内不白不黄的花,状如中国的一般秋菊,我嚷道,菊花开在树上了,被大雨濯得好狼狈,我友也说,真是踉踉跄跄一树花,是什么木本花,我们人是很絮烦的,对于喜欢的和不喜欢的,都想得个名称,面临知其名称的事物,是舒泰的,不计较的,如果看着听着,不知其名称,便有一种淡淡的窘,漠漠的歉意,幽幽的尴尬相,所以在异国异域,我不知笨了多少,好些植物未敢贸然相认,眼前那枝开满朝天的紫朵的,应是辛夷,不算玉兰木兰,谁知美国人叫它什么,而且花瓣比中国的辛夷小、薄,即使是槭树、杜鹃花、鸢尾、水仙,稍有一分异样,我的自信也软弱了,哪天回中国,大半草木我都能直呼其名,如今知道能这样是很愉快的,我的姓名其实不难发音,对于欧美人就需要练习,拼一遍,又一遍,笑了——也是由于礼貌、教养、人文知识,使这样世界处处出现淡淡的窘,漠漠的歉意,幽幽的尴尬相,和平的年代,诸国诸族的人都这样相安居、相乐业、相往来……
战争爆发了,人与人不再窘不再歉不再尴尬,所以战争是坏事,极坏的事,与战争相反的是音乐,到任何一个偏僻的国族,每闻音乐,尤其是童年时代就谙熟的音乐,便似迷航的风雨之夜,蓦然靠着了故乡的埠岸,有人在雨丝风片中等着我回家,公寓的地下室中有个打杂工的美国老汉,多次听到他在吹口哨,全是海顿爸爸,莫扎特小子,没有一点山姆大叔味儿,我也吹了,他走上来听,他奇怪中国人的口哨竟也是纯纯粹粹的维也纳学派,这里面有件什么超乎音乐的亟待说明的重大悬案,人的哭声、笑声、呵欠、喷嚏,世界一致,在其间怎会形成二三十种盘根错节的语系,动物们没有足够折腾的语言,显得呆滞,时常郁郁寡欢,人类立了许多语言学校,也沉寂,闷闷不乐地走进走出,生命是什么呢,生命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
我是常会迷路的,要去办件事或赴个约,尤其容易迷路,夜已深,停车场那边还站着个人,便快步近去,他说,给我一支烟,我告诉你怎样走,我给了,心想,还很远,难寻找,需要烟来助他思索,他吸了一口,又一口,指指方向,过两个勃拉格就是了,我很高兴,转而赏味他的风趣,如果我自己明白过两个街口便到,又知道这人非常想抽烟,于是上前,他以为我要问路,我呢,道声晚安,给他一支烟,为之点火,回身走了,那就很好,这种事是永远做不成的,猜勿着别人是否正处于没有烟而极想抽烟的当儿,而且散步初始时的清鲜空气中的游泳感就没有了,一阵明显的风,吹来旎旎癓癓的花香,环顾四周,不见有成群的花,未知从何得来,人和犬一样,将往事贮存在嗅觉讯息中,神速引回学生时代的春天,那条殖民地的小街,不断有花铺、书店、唱片行、餐馆、咖啡吧、法兰西的租界,住家和营商的多半是犹太人,却又弄成似是而非的巴黎风,却也是白俄罗斯人酗酒行乞之地,书店安静,唱片行响着,番茄沙司加热后的气味溜出餐馆,煮咖啡则把一半精华免费送给过路客了,而花铺的馝馞浓香最会泛滥到街上来,晴暖的午后,尤其郁郁馡馡众香发越,阳光必须透过树丛,小街一段明一段暗,偶值已告觖绝的恋人对面行来,先瞥见者先低了头,学校离小街不远,同学中的劲敌出没于书店酒吧,大家不声不响地满怀凌云壮志,喝几杯樱桃白兰地,更加为自己的伟大前程而伤心透顶了,谁会有心去同情潦倒街角的白俄罗斯旷夫怨妇,谁也料不到后来的命运可能赧然与彼相似,阵阵泛溢到街上来最可辨识的是康乃馨和铃兰的清甜馥馤,美国的康乃馨只剩点微茫的草气,这里小径石级边不时植有铃兰,试屈一膝,俯身密嗅,全无香息,岂非哑巴、瞎子,铃兰又叫风信子,百合科,叶细长,自地下鳞茎出,丛生,中央挺轴开花如小铃,六裂,总状花序,青、紫、粉红,何其紧俏芬芳的花,怎么这里的风信子都白痴似的,所以我又怀疑自己看错花了,不是常会看错人吗?总又是看错了,假如哪一天回中国去,重见铃兰即风信子,我柔驯地凝视,俯闻,凝视,会想起美国有一种花,极像的,就是不香,刚才的一阵风也只是机遇,不再了,三年制专修科我读了两年半,告别学院等于告别那小街,我们都是不告而别的,三十年后殖民地形式已普遍过时,法兰西人、犹太人、白俄罗斯人都不见了,不见那条街,学院也没有,问来问去,才说那灰色的庞然的冷藏仓库便是学院旧址,为什么这样呢,街怎会消失呢,巡回五条都无一仿佛,不是已经够傻了,站在这里等再有风吹来花香,仍然是这种傻……
起步,虽然没有人,很少人,凡是出现的都走得很快,我慢了就显出是个散步者,散步本非不良行为,然而一介男士,也不牵条狗,下午,快傍晚了,在春天的小径上彳亍,似乎很可耻,这世界已经是,已经是无人管你非议你,也像有人管着你非议着你一样的了,有些城市自由居民会遁到森林、冰地去,大概就是想摆脱此种冥然受控制的恶劣感觉,去尽所有身外的羁绊,还是困在自己灵敏得木然发怔的感觉里,草叶的香味起来了,先以为是头上的树叶散发的,转眼看出这片草地刚用过刈草机,那么多断茎,当然足够形成凉涩的沁胸的清香,是草群大受残伤的绿的血腥啊……
暮色在前,散步就这样了,我们这种人类早已不能整日整夜在户外存活,工作在桌上,睡眠在床上,生育恋爱死亡都必须有屋子,琼美卡区的屋子都有点童话趣味,介乎贵族传奇与平民幻想之间,小布尔乔亚的故事性,贵族下坠摔破了华丽,平民上攀遗弃了朴素,一幢幢都弄成了这样,在幼年的彩色课外读物中见过它们,手工劳作课上用纸板糨糊搭起来的就是它们的雏形,几次散步,一一评价过了,少数几幢,将直线斜线弧线用出效应来,材料的质感和表面涂层的色感,多数是错误的,就此一直错误着,似乎是叫人看其错误,那造对了造好了的屋子,算是为它高兴吧,也担心里面住的会不会是很笨很丑的几个人,兼而担心那错误的屋子里住着聪明美丽的一家,所以教堂中走出神父,寺院台阶上站着僧侣,就免于此种形式上的忧虑,纪念碑则难免市侩气,纪念碑不过是说明人的记忆力差到极点了,最好的是塔,实心的塔,只供眺望,也有空心的塔,构着梯级,可供登临极目,也不许人居住,塔里冒出炊烟晾出衣裳,会引起人们大哗大不安,又有什么真意含在里面而忘却了,高高的有尖顶的塔,起造者自有命题,新落成的塔,众人围着仰着,纷纷议论其含义,其声如潮,潮平而退,从此一年年模糊其命题,塔角的风铎跌落,没有人再安装上去,春华秋实,塔只是塔,徒然地必然地矗立着,东南亚的塔群是对塔的误解、辱没,不可歌不可泣的宿命的孤独才是塔的存在感,琼美卡一带的屋子不是孤独的,明哲地保持人道的距离,小布尔乔亚不可或缺的矜持,水泥做的天鹅,油漆一新的提灯侏儒,某博士的木牌,车房这边加个篮球架,生息在屋子里的人我永远不会全部认识,这些屋子渐渐熟稔,琼美卡四季景色的更换形成我不同性质的散步,回来时,走错了一段路,因为不再是散步的意思了,两点之间不取最捷径的线,应算是走错的,幸亏物无知,物无语,否则归途上难免被这些屋子和草木嘲谑了,一个散步也会迷路的人,我明知生命是什么,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听凭风里飘来花香泛滥的街,习惯于眺望命题模糊的塔,在一顶小伞下大声讽评雨中的战场——任何事物,当它失去第一重意义时,便有第二重意义显出来,时常觉得是第二重意义更容易由我*近,与我适合,犹如墓碑上倚着一辆童车,热面包压着三页遗嘱,以致晴美的下午也就此散步在第二重意义中而俨然迷路了,我别无逸乐,每当稍有逸乐,哀愁争先而起,哀愁是什么呢,要是知道哀愁是什么,就不哀愁了——生活是什么呢,生活是这样的,有些事情还没有做,一定要做的……
另有些事做了,没有做好。明天不散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