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进这个村庄,正逢乡村集会。宽敞的主干道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让我感受到了一种乡村特有的繁华。街道两旁的房屋,很多都是高门大院。有些房子建设得很气派,甚至像城里的小别墅。这和我从书面上得来的贫困村的印象并不相符。经过了解,我知道这个曾经的贫困村经过几年的精准扶贫,已经大大改变了原有的面貌,人均年收入也大大增加。经过硬化的乡村公路,宽阔的体育广场,文化大院,让这个平原上的村庄显得洁净、富裕、文明。但几天的走访,还是让我看到了这个村庄繁华背后的贫困与苦难。
亢许吉和老伴是村中典型的空巢老人。走进他们家时,亢许吉老人就在门口的一个破沙发上坐着。长年的辛劳在他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痕,六十多岁的他比同龄的城市人要苍老得多。我从他脸上不光看到了深深的皱纹,还看到了一种迟滞和呆顿。陪同的村干部说他在前几年得了脑出血,留下了后遗症。不过他在语言表达上并没有障碍。我同他交谈,得知他有两个女儿,都已经出嫁。他的老伴也有病,无力种地。原来三亩多的地,流转给了村人种植苗木,能够得到不多的费用。都有病在身的他们更无力去打工。那收入微薄的他们怎么养活自己?老人说他们主要是靠嫁到外村的女儿接济。女儿送来粮食,他们就在自己的院子里种了些蔬菜。我们来之前,老人就在种菜。我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果然看到了几棵刚种上的菜。因为身体不好,种了这不多的菜,老人就到门口坐下来休息。不过,院子里其他蔬菜生长得都郁郁葱葱。这应该还是他们力所能及的。他们几乎都用蔬菜完成了自己庭院的绿化。相较于旁边贴着瓷砖的光鲜的房子,他们露着红砖的房子虽然显得有些寒伧,但这满院子的绿还是让这个家显得生机勃勃。
亢许吉小学毕业,没有学过什么技术,过去主要靠种地养活一家,也打小工帮别人盖过房子。他并没有出过远门,去过最远的城市就是焦作。他年轻时候去过焦作,为了拉煤。之所以跑那么远去拉煤,主要是因为在焦作的煤矿上直接拉,要比在外面拉便宜。他说那时天不明他就拉着平车出发,晚上才能到家。而这样累死累活一天,拉着煤走几十公里的路,只是为了省点钱。对于许多农民来说,节省也许是比挣钱更重要的本领。靠着这本领和辛苦劳作,他养活了一家人,还供小女儿读到了高中。如今他丧失了劳动能力,依然节省,保持着最低的物质需求。他说自己平常不买什么,也不去镇上,村里的集会一般也不去。对于眼前的生活,老人说没有什么感到不足。女儿曾说过带他们二老去洛阳看牡丹,他也说不去。对于城市,他觉得也只是房子高些,没什么可看的。最后我问起他的愿望,他说希望家里都能够吃饱穿暖。这是个并不高甚至是有些卑微的愿望。当人们都已经开始追求吃饱穿暖之后的生活时,他的愿望仍然停留在那里。
但我还是在一个墙壁上发现了一个他没有说出来的隐秘。上面歪七扭八地写着耶稣等人的名字。我最初看到以为是小孩子的涂鸭,但后来又想到小孩子不会去写这样的内容。我问了一下,知道他的确信基督,家人也信。他现在每周去一次附近村子的教会。在他们有限的出行中,教会成为一个重要的地点。也许教会是他认识外面世界的一个窗户,是他跟人交流的一个平台,也成为他贫穷单调生活的一种慰藉。当然,对他来说,那也许是一个更高的精神空间,有了这种信仰,才能够坦然面对和度过这种生活。作为一个非宗教信徒,这只能成为我的猜测。我在村子里还遇到过一个年老的信徒。她患有股骨头坏死,无法干重活,行走也多有不便。帮她家干活后,她让我们去喝水,我在屋子里发现了她的信仰。她总结自己的信仰生活,概括就是要人知道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要人行善做好事。从她的话语中,我觉得她应该不仅仅是因为患病才选择信仰来寄托的。近年来中国乡村基督教信仰人数的猛增,原因应该是比较复杂的。
我们随后去的另一家,房子比亢许吉家还要老,还要旧。这家的女主人今年六十岁,患有糖尿病和多种疾病,有些是糖尿病引起的并发症,行走不便,生活不能完全自理。她说自己每年都要住上几次医院,且时间都不短。我们到她家时,她刚从医院回来没多久。她的丈夫和儿子都在家里。我们说起她的疾病,她说因为自己的病,丈夫没法离家去打工,儿子打工挣的钱基本上都给她当了医疗费。而有些让我吃惊的是,虽然患病多年,他们的医疗知识却很是缺乏,女主人平常也并不测量血糖。
她的儿子也在,我们交谈起来。他1982年出生,一米八多的个子,看起来高大帅气。问起他的工作,说是在郑州打工,架设通讯线路。由于没有学历,也没有技术,只能靠出死力气吃饭。今年受经济大环境影响,他打工的地方没有活,他已经在家歇了几个月了。他是小学毕业,初中没上几天就不上了。随后他说起他们村同龄人中,没有一个上高中或中专的,甚至初中上完的都很少时,而他们很多都在外打工,基本上都干的是力气活。这让几乎与他同龄的我有些吃惊。人们总是喜欢用八零后这个词语来称谓这一代人,好像这一代人都是相似的,可以以出生年代统一命名,但他们的确是不同的。村子里的这样一群八零后,就与城市中长大的八零后如此不同。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应该是无法完全懂得他们的,虽然他们现在也大多都在城市打工,和城里的孩子同在一片天空下。城乡的差距有时比年龄的代沟对人的影响更大。最后,我问起他成家没有时,他说还没有。我也没有多问,看着这家徒四壁,似乎可以想到原因,但又不完全知道,他应该也有一番自己的故事。
从他家低矮的大门走出来,陪我一同走访的村干部和我说:“在农村,有时候一个人得病丧失了劳动力,整个家庭都会陷入困境。”如果说我之前还不太相信的话,在走访了这一家之后,这句话在我心里就像成为了一句咒语,一句保障机制不健全的乡村所念出的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