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隐娘’,‘聂’是三只耳朵,又是隐藏,这个名字首先就很吸引我。我就想着她可能在树上,或者在屋檐上,眼睛闭着,听所有的状况,当感觉明朗了,眼睛一睁开,下来就直接刺杀。”《刺客聂隐娘》是侯孝贤在念大学时就心心念念想拍的电影。2015年5月,68岁的侯孝贤以此片拿下第68届戛纳国际电影节的最佳导演奖。年近古稀的侯孝贤依旧没有向这个世界妥协,他脸上硬硬的纹路和一双有神的眼睛,依然循着他少年时街头“狠角色”的脉络。什么过瘾就拍什么的他,“背对”观众创作了《刺客聂隐娘》。
一个人,没有同类
如果用一句话形容《刺客聂隐娘》的故事,侯孝贤说,那就是“一个人,没有同类”。而他在形容自己时,也说过类似的话:“我从小没爹没娘,是个孤家寡人。”
1947年4月8日,侯孝贤出生于广东梅县(今广东省梅州市梅县区),不久,全家迁往台湾。当时,侯家人只将这次迁徙视为客居,认为总有一天会返回故里,落叶归根,却未想到政局变迁,彼岸的故乡从此天涯永隔。后来一家人在辗转几地后,终于定居于高雄凤山,这便是侯孝贤长大的地方。
幼年的侯孝贤,父亲因为患肺病怕传染孩子,永远是手捧一卷书自顾自读着,几乎不跟孩子沟通,而母亲只能独自照料着一堆孩子,默默消化着满腹的抑郁和沮丧。虽然那时年纪小,但侯孝贤已然觉察到母亲过得不快乐,侯孝贤回忆说:“我母亲的脖子上有一条长长的疤,这是我家的禁忌,没有人在家中提起。后来,我长大后才从姐姐那里得知,母亲曾经轻生过。”因此,在侯孝贤的成长经历中,他并不是一个有着惯常安稳家庭生活的人。颠沛漂泊,还有隐隐浮动着的疾病与死亡气息,如同经久不散的阴霾,常年笼罩在这个外省移民家庭的上方。于是,亲人之间仿佛只剩下淡漠与疏离。侯孝贤记得一件童年往事:“有一次,因为父母正忙于吵架,我就主动帮母亲洗碗。洗完碗后,从来没有搂过我的母亲搂着我,那使我感到害羞。”
家中压抑的气氛,使得那时的侯孝贤习惯于沉默,从来不会主动去问,大人也不会解释给他听,但他内心是有知觉的,于是不由自主地往外跑,仿佛跑到外面才能获得救赎。慢慢地,他开始热衷于去街头厮混,打架、,无所不为。后来,随着父母的相继离世,侯孝贤彻底沦为街头混混,经常偷拿父亲的遗物去典当,用换来的钱吃喝,让哥哥姐姐无可奈何。
双亲离世后,唯一牵挂侯孝贤的就只有祖母了。那时老人家已经糊涂了,总是一遍遍收拾着行李,念叨着第二天就要还乡。但侯孝贤这个孙儿依然是她心头的牵挂,在饭点见不到人,必定亲自出门寻找,一遍遍呼唤爱孙的名字。彼时侯孝贤常常躲在巷子里与人,假装听不见祖母的声音。接着,祖母也去世了,侯孝贤从此孑然一身。
成年后的侯孝贤一直对一件事印象深刻:炎热的夏天,他赤着脚跑到县公馆的前厅,那里有一棵很大的杧果树。通常别的小孩选择摘了杧果就迅速跑掉,而侯孝贤却坐在树上。周围非常安静,他随时侧耳细听着动静,时间仿佛就在此时被无限拉长,热烘烘的空气,蝉鸣,风吹得树枝摇动,他说:“那是个非常奇妙的时刻,我从此意识到,人在非常专注的时候,所感受到的世界是不同的。”
因此,侯孝贤虽然拍过各种各样的作品,但基调始终如一:一个俯瞰人世的旁观者。并且始终难以摆脱被抛弃、被流放、被隔离的命运,然后以绝对的清醒和疏离打量着时间的距离。在《刺客聂隐娘》的筹备过程中,编剧阿城也曾为聂隐娘的出场设计了这样的场面:
唐代的建筑,采光依赖屋檐与屋檐的间隙,分外明亮的檐影投在室内的地面上,与幽暗的室内反差极大。聂隐娘趁着云过日头檐隙一暗的片刻,飞身掠过檐隙,蜷伏藏身于斗拱之上……不难看出,这样的故事正是源于侯孝贤的记忆深处。他仿佛依然是那个隐匿在杧果树上的少年。
《刺客聂隐娘》的故事丝毫也不复杂。它取材自唐代裴铏的短篇小说集《传奇》里的《聂隐娘》篇,只有短短不到两千字。讲述一个女孩在10岁时被一名道姑带走,从自己的家族与熟悉的环境中被连根拔起,最终由道姑训练成一名武功绝佳的刺客。再后来,她又返回家乡,奉师父的命令,去杀掉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
按照侯孝贤与编剧朱天文合作拍片的惯例,每次筹备拍片以及拍摄期间,侯孝贤都会在朱天文的推荐下,阅读大量的相关书籍与资料。而为了给《刺客聂隐娘》寻觅灵感,侯孝贤除了阅读了大量的唐传奇、唐史以及各种志怪小说外,还选择了一些现代小说,其中有冰岛作家古博格·博格森的小说《天鹅之翼》、张爱玲的《雷峰塔》,甚至还有新疆女作家李娟的作品。
无一例外,在这些作品背后都隐藏着一个成长期的女孩,或者是女主人公,又或者是作者本身。她们清冷、孤高,特别地敏感和自矜,并且与喧嚣的尘世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甚至还带有青春期那一点独特的拧巴。“从她们的身上,这一点,那一点,就这样塑造了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聂隐娘。”朱天文说。
正因为如此,多年后当遇见聂隐娘的故事时,侯孝贤怦然心动,因为她和他一样,都是“一个人,没有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