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棺记散文(2)

时间:2021-08-31

  半夜下了一场雨。清明时节,雨水多。听见雨点打在瓦格上,就担心明早的出殡来,难以睡去。乡间小路都是土路,最怕稀稀疏疏的小雨,雨没下透,表面硬滑,走在上面容易像溜冰一样造成“硬头溜”,一不小心就把人畜摔倒了。听见雨水在窗外芭蕉叶上窸窸窣窣,抖落了半夜的风衣,没完没了,迷迷糊糊睡去时,公鸡已经叫过了头遍。

  被震耳的锣鼓铜钹声、鞭炮声吵醒,天刚麻麻亮。嫂子怀里抱着不到3岁的侄孙子,坐在柴房灶门前烧水煮饭。哥已经早早赶往丧家了。雨过天晴,路面稀溜,穿过我家浓密的竹林,刚刚走到半坡,就看见了对面丧家庞大的出殡仪仗。白色的旗幡和人群在曙色中晃动。燃放鞭炮的蓝色烟雾,棉纱样挂在丧家院落四周。冬水田水汪汪的,还没有犁耙栽秧,在灰白的天光下一块块地亮了起来。小麦已经抽穗扬花,被一夜春雨淋得葱绿湿亮,青幽幽的铺满了远坡近坳。斑鸠画眉们刚刚睡醒,正在树林里清理自己的嗓子。丧家男丁披麻戴孝,端着灵牌站在棺材前方。抬棺者一一就位。阴阳道士身着太极图案的黑色长袍,口中念念有词,环绕棺材手舞足蹈,写有符咒的纸片满地飘飞。这种场面,很容易让人回到过去,巫师代表神灵说话的时代。锣鼓铜钹有张有弛,声浪比起彼伏,像是戏剧舞台的开场锣鼓,只等主角出将入相。听见有人高喊了一声:“开始哭——”丧家亲属集体哭了起来,哭声抑扬顿挫,歌声一样优美。从中,你已经感受不到什么悲伤。哭丧成为仪式的部分,用表演取代了情感。

  哥在龙杠的尾扛扛头位置,神色庄严,衣衫齐整。随着扛头“稳倒——”一声号令,哥在杠尾回应了一声“起哦——”。

  出殡仪式由此开场。仪仗出发,一路浩浩荡荡,有如蛇阵蜿蜒在黎明的弯曲山路。我看到的是一群由老人、妇女和儿童组成的庞大队伍,除了丧家嫡系亲属,几乎看不到年轻人的影子。而抬棺者跟哥一样,清一色的蔫巴儿老头。可能,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在老家亲历土葬出殡仪式。

  死亡,原来也可以如此晴朗,盛大、浓重而庄严。

  抬棺,是一门非常特殊和精细的技术活,即便在土葬盛行的过去年代,从事这一活计的人,也必须经由杠头在青壮年劳力中精心挑选,反复训练。承载棺材的井字架杠,我们那儿叫龙杠。龙头(前扛)和凤尾(后扛)两个中心杠头位置,最为重要,需由经验丰富的人担任,初学者,一般只能承担边杠或侧杠。在长期的抬棺实践中,抬棺经验世代流传。由于这是一项需要集体合力,步调一致的技巧活计,抬棺者总结出了一整套用于抬棺的行动号子。这些号子异常生动鲜活,用方言俚语说出,瞬间可以喊回流浪他乡的耳朵。号子先有由杠头发出,尾杠扛头给予回应。号子是对路况和动作的提示和指令。后杠的视线被棺材遮挡了,全靠这些号子指导行动。

  抬棺者遇到小路拐弯处了。号子响了起来。

  “幺儿拐——”

  “跟倒摔——”

  “两边空——”要过桥了,哥的声音很宏亮:“踩当中——”。我熟悉这些号子。它们叫喊在我生命里多年,听见它,我就知道:我真的回家了。抬棺号子有着悠久的历史,一代代流传下来,它可以指引抬棺者采取正确行动。比如遇到凸凹不平的路,前后扛头互相呼应:“两块夹一缝——”“中间有个洞”。如果路上有水洼,或者路滑,号子能够精准地给与表现和传递:

  “天上明晃晃——”

  “地下水凼凼——”

  有什么样的语言,比劳动者的号子鲜活?劳动者的说出,把劳动当成了一种艺术。而真正的农民,从来都是把土地上的劳动当作艺术在进行,只是,这些响彻民间数千年的号子,已经喊到了尽头。它所放歌的传统和家园,也将以悲剧性的命运,必然结束于工业文明的现场。

  丧家距离墓坑并不太远,途中有田埂、坡道、小桥、弯路和机耕道。虽然出殡前几天,抬棺者已经不止一次踏勘过线路了,有的过窄的路面也进行了平整,依然不敢有丝毫马虎,一脚一步都格外小心,个个全神贯注。头发上汗气蒸腾。

  “烂草鞋——”仪仗进入机耕道,抬棺者加快了速度。

  “提起来——”哥可能已经有点累了,听声音就知道。

  “抬头望——”“往上棒——”随着最后一声号子的响起和落下,仪仗爬上山坡,棺材也到了墓坑处。抬棺者的工作于此结束,剩下就是下棺、阴阳拨针(棺材朝向)、垒土、立碑等丧家的事情了。其间,还有众多繁琐冗长的细节。办一场丧事下来,劳神伤财不说,按家乡话讲,全家人不分老少,都会脱一层皮。

  出殡仪式大概用了半个时辰。哥回来的时候,鞋子裤腿沾满了泥巴,重重说了一句:“当家的,安全着陆!”嫂子已经为他沏好茶,很浓的云南下关沱茶。这种习惯源自我们的父亲。坐在父亲留下的堂屋,抬眼就是山野田畴,春天已在路上行走多时,大地莺飞草长,空气清新温润。

  依然是劝说哥今后不再抬棺了,但家人都明白,没用。我多少知道哥的心思,与土地一生纠缠的哥,对传统和死亡的想法必然属于乡村传统。他不希望自己死后,装在一只狭小的匣子里,放在没有鸡鸣犬吠的地方。听嫂子说,有的丧家来请哥抬棺时,就承诺过:“三爷爷你这次帮了我们家,二天你老了,我们来抬你。”事实是,即便这些人有心,到时也没那个手艺了。一个农民到了一定年龄,对死亡这件事情,总是要提前做些打算和安排的,比如提前为自己打制一副上好的柏木棺材,或者早早就为自己备好寿衣、选好墓地。他们并不畏惧死亡,只是担心一生稼穑以食、桑麻以衣的身体死无葬身之地,回不去最后的本土故乡。

  这些年,哥嫂没体力种水稻庄稼了,把自家的房前屋后,包括田地,栽满了葡萄、枇杷、蜜桃、银杏、香樟和各种花草,置身其间,就像回到了诗歌的家园。哥不顾自己年岁给人抬棺,除去人情世故,其实,他是想自己如果死了,有人为他抬棺。听嫂子说,他甚至为自己选好了墓地,就在祖宅后山向阳坡地,紧挨着安葬父母的地方。对于哥的心思,一个农民的心思,只有土地和亲人最懂得。但城乡一体化建设的如火如荼,原独门独户的宅基地,被统一归集整理,变相流转进了开发商的口袋,已经没有多少良田,用来置放这种愿望。听说,邻乡的农民新村聚集点已经开工。那些一模一样的水泥盒子,哪能和我家直接和大地一体相依的老宅相比啊,周围青山绿水,四季瓜果满架,日日鸟语花香。  如果可能,我倒是真的希望,有片厚土,可以安放哥的心事。尽管,我永远当不了事实上的抬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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