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棺记散文

时间:2021-08-31

  哥嘢,你都六十好几了,还去抬啥子棺嘛,万一闪了腰杆,一家人就好耍了。又不是没闪倒过。哥叼着纸烟,穿着解放牌胶鞋的前脚,刚跨进堂屋门槛,就遭到我一阵数落。回家不见哥,嫂子说他给人家抬棺去了,突然有点担忧和不安。兄弟俩几年不见,屁股还没有坐热,照面就给进门的哥噼里啪啦一阵抱怨。嫂子也在一边附和,就是嘛,以为自己还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老是要绷起,生怕人家说你老咯。经常半夜三更都喊腰疼,睡都睡不着,你忘啦?哥进屋后,先是瞪了一眼嫂子,然后笑嘻嘻地面向我,手在衣角上掸了掸,取下耳轮上夹着的纸烟,向我递过来。都是我熟悉的习惯动作,其实他手上根本没有灰土,更不需要擦。幺弟,先坐下来嘛,你抽烟。一声幺弟喊得我心底发热,加上哥冷不防在我胸部,狠狠捶了一拳,我伪装的怨怼,一下子就蔫了。捶在我胸前这一拳,就跟小时候的感觉一样亲密,那是兄弟间,示意亲热与和解的动作。兄弟,先坐倒起,坐下来,茶喝了再说嘛。

抬棺记散文

  其实,我也是心疼不再年轻的哥。抬棺这种劳体伤神的活计,既要体力,又要技巧,不是一般人抬得来的。对于像我哥这般年岁的人,着实有风险。川南山区丘陵起伏,阡陌田畴蜿蜒交错,要把一副装殓有尸体的棺材,从丧家抬到墓坑,一路爬坡下坎、穿沟过河,不是一般的危险和艰难。乡间田埂窄细,平时两人相汇时,都要有一人停下来,侧身避让,遇到拐弯死角,不管是八人抬,还是十人抬,既要安全顺利通过,又要保持棺材平衡,避免尸体在棺材内移位,抬棺者必须全神贯注,听号为令,集体合力,如有人稍不留意,闪腰损筋不说,如果抬棺途中,出现滑棺摔棺事故,对抬棺者和死者家属,都是乡村民俗中约定俗成的血红大灾,那可是要遭天谴报应的。

  自古以来,川南农村没有职业抬棺者,在有三、两百户人家居住的地方,总会有一帮业余从事这门手艺的人,以前不收费,今天依然不收费,跟着丧家免费吃喝。丧家做几天道场,就免费吃喝几天,尸体也停放在门板上几天。死者何时入土,通常由丧家请来的阴阳先生掐算,他说啥时辰就是啥时辰,不管天晴下雨,道路干湿,出殡时间雷打不动,可能比格林威治时间更精确。就是这么一项看似简单,实则重大又精细的活计,在死者入土安葬后,丧家只是象征性付给扛头一些费用,作为抬棺工具使用费和抬棺人员组织费,通常都很少。谁家都有人生老病死,安葬死人,每家每户都要经历,不收费,但会欠下人情。张三给你李四家抬过棺,回头李四又给张三家抬棺,人情往来反复,自成一方传统。

  我父母过世的时候,就是土葬。我家为此也就欠下了周边乡邻无数人情。这些人情必须偿还,自然全部落在了哥一个人身上。即便我有强烈的担当激情,也没有事实上的经验和体力。我曾经对哥嫂说过,妈和老汉儿安葬时,欠了很多人情,实在还不动,就出钱,请人帮我们还。事实上,随着青壮年劳动力的集体外出,农村里已经见不到几个年轻的农民了,很多手艺纷纷失传,而抬棺这项特殊的手艺,更是后继无人,即将永失。那些有过抬棺经验的乡人大多上了年纪,自己距离入土时间也不多了。哥说,老幺,你说得轻巧,哪里请得到人哦,年轻人都跑去城里了,尽剩下些蔫巴儿老头老孃,老弱病残,平常请个犁田耙田的劳力都请不到,剪个脑壳(理发),也要到镇上才有待诏儿(理发匠),更不说抬棺了,没得几个人整得醒豁。

  人家的老人过世了,丧家孝子披麻戴孝来请你,还没有跨进堂屋门,扑通一声就跪在门槛前,重重地向你磕着响头:“三爷爷嘢,我家老人走了,就全靠你了哦!”乡人习惯用排行叫喊我哥。你说咋个办?推,咋个推。你把丧家一家人推到哪里去?你不答应,人家跪在那里就不起来。我也不想抬啊,也抬不动了。没办法,人家看你没生疮害病,能吃能睡,除非你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大家都是隔壁邻身,相处了几代人,不是亲戚就是老表的,推不了,推不脱,不能推。听到哥满嘴的方言俚语,除感亲切,真的为家乡话出色的表现力折服了。看见哥认真而无奈的样子,除了自责,我什么也说不了。只要土葬的习俗还在,我家的人情就得继续还。除非,我的父老乡亲彻底接受火葬,而不是宁愿缴纳罚款选择土葬。

  夜间,家人在饭桌上,一直在讨论抬棺和还人情的家务,弄得我心烦意乱。传统和习俗虽然久远而美好,存续或消亡,有着必然的历史背景,捍卫和坚守,都需要代价。出生在土地内部的人们,死后,总是千方百计地想入土为安。离开老家数十年,真是苦了我家兄长,家里的人情世故,都要老哥一人担承。家里已经没有更多亲人,就剩下兄嫂,侄儿女都在外面打工,把自己的孩子留在了哥嫂身边带养。生怕哥有个三长两断,早早落下我辛苦半生的嫂子,偌大一座祖宅,就会失去主心骨。

  夜间依然安静,除了电视,现代化并没有真正进入农村,也无更多娱乐活动。哥嫂安置好我的住宿,早早就睡了。丧家离我家不远,就几根田埂的距离,夜间阴阳做道场的鼓锣声、唱经声和哭丧声,不绝于耳,偶有几声犬吠间杂其间。我太熟悉这些声音了,父母过世的时候,分别做过七天七夜的道场,以超度父母亡灵。我家就我和哥两个男丁,正宗孝子,除去迎来送往亲朋好友,余下的时间全部跟着阴阳道士的符咒作法,不停地磕头,不停地施礼,最后几天,整个人秋丝瓜一根,就是活死人一个,完全成了阴阳先生嘴中的木偶。所以乡人经常说,什么人都可以得罪,阴阳先生得罪不起哦,他们装起怪来,会整死你。丧礼仪式原本是做给活人看的,但农村世世代代都这样祭祀亡灵。许多风俗失传,就丧礼这一习俗没有跟着没落,随着乡人经济收益和生活条件的好转,为死人举办丧礼反而越来越排场,越办越浓重,乃至于成了乡人家财实力的大比拼。那几天,丧家就是周边乡亲的集体食堂,尸体停放几天,就集体吃喝几天,天天流水席,粮食蔬菜的运输,用的都是汽车或拖拉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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