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生日就快要到了。
她深深地俯下身去,伏在床上缝那条复杂美丽的被子。窗外正是春天,春天的迷蒙的光仿佛也渗到了华丽的被子上。她觉得她的心里也好像沾了那春光,异常的柔软异常的温润。
她想着他。
她边缝着被子边想着他,恍惚间她觉得他就是她眼前的这条被子,而这条被子也便是他。
她不知道那条被她称作富贵被的被子究竟用了多少块绸片,她只记得她竹篓里的绸片是全用光了。她的宝藏空虚了。
被子送走了。
缝好的被子离开了她的手,带着她的温度她的气
息走上了去向他的路。那条被子终会越过千山万水去到他的身边去,他终会看到它摸到它,它也许会被他覆在身上,夜夜温暖着他。她的眼睛湿润了,被子比她强,一条被子的命运要比一个女人的命运好的多。
他的生日在六月。
六月里正是荷花绽放的时节。她想起那一年他回家来时,恰好是六月,于是她便托人到城里采购了一束荷花。她将荷花恭敬地插到净瓶里,供到了佛前,祈求佛保佑他身体康健。后来荷花谢了的时候,她便将花瓣收起来放到面饼里去,而他却不肯吃,他说吃荷花的是俗客。
他嫌她俗。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那么俗,可是她喜欢做俗事。柚子成熟了,她便要做柚碗。她让孩子们爬到柚树上去,小心地将柚子放在篮子里吊下来,接着她便开始做柚碗。用刀细致地划开柚子的腰,随后再用指尖挑,一点一点地把手指探到柚子的内里去,直至将柚皮和柚肉全部地分离开来,再找一个差不多大的瓷碗撑进柚皮里,放到有风的地方吹着。柚皮渐渐地干了时,便可以盛东西了,糖果,花生米或者别的小零食,那些小零食总会沾了一种清香,那是柚子的清香。
她还爱做莲蓬烟管。她做得莲蓬烟管总是送给她的老父亲。她的老父亲爱用她做的那些东西,她的老父亲不会嫌她俗。
他嫌她俗。
然而,他并不常回来。他总是不回来。他不回来。
有时候,她觉得他走得太久了,她忽然生出了不安和空茫,于是她便想写信给他。她想让那薄薄的纸打通她和他之间的仿佛已被阻塞的路。她去找来女儿或者是女儿的老师,她对着他们低垂的头滔滔地说着家中的琐事。她一边诉说着一边望着某个地方,就好像她是在望一种远处,就好像是在望某种记忆。
她的双眼凝望着远处说了很多话,说完那么多话之后,她的心便仿佛重新获得了安宁。信被人送出去了,她便等待他的回信,但是他的信总是回给女儿的。他不给她回信,他在信中也不提她。她痴痴地坐在一边听了很久,也没有听到一句写给她的话。
他的心里没有她。
他的心里已经没有了她。她记起他们刚成婚的时候,他送给了她的一支梅花发簪。她将那个发簪从盒子里拿出来,细细地看了又看。梅花还是那么娇艳那么新鲜,她总是让它藏在盒子里,她舍不得戴它。还有翡翠耳环,那也是他从前送的,但她也舍不得戴。金手表一直放在枕下,并不是为了看时间,而是为了听那种铮铮的声响。时间并不在表上,对她而言,时间在鸡鸣里,时间在太阳和月亮里,她不需要从一只表上去看它。
这几件饰物便是他给她买的礼物,那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有时想着,觉得好像是前世里发生的事。
他不肯回来,但是却派人来接她和女儿了。他让她们到城里去,他仿佛做了什么高官了。她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样的高官,她只是想着她和他终于是要团圆了。她去了城里。她来到了他身边。她看见了他。
天天都能见到他的时候,她才明白她离他究竟有多么远。她和他之间已经横亘了一条看不见边际的路,从前她总以为那路是千山万水,而现在她才发现并不是那样,在她和他之间还隔着比千山万水更遥远的东西,只是她说不清楚,她不知道那种东西究竟是什么。
她不懂。
她不懂这种繁华广大的城,她也不懂他。这个城不是她的世界,他也不是她的他。有那么一些时候,她会突然瞥见他的笑,那笑软的像糖甜的也像糖,她从没有看见他那样笑过,他从来都没有那样甜而软地对她笑过。她悄悄地侧过脸,瞟着她。她瞟间了她的腿从旗袍里露出来,那么白那么长。她瞟见她脚上的鞋跟像一个细长的酒杯样的被压在地面上。他在朝着那个女人笑。他那甜软的笑是从那个女人身上生出来的。他是为她而笑的,她得不到他那样的笑。
她是一个乡下女人。
她只是一个乡下女人。
终于她又回到了乡下,她又回到了她的忙碌中,她又回到了她的生活里。
她又开始做饭菜做糕饼,她又开始腌制蔬菜又开始绣花补衣拼被子。秋天里她又在等待桂花开,又在担心雨会落下来。冬天里她又在泡酒又在收集腊月里的雪,她又天天在佛前念各种经文。
时光如水一样地流着,她在轮回一般的忙碌中渐渐地苍老下去。她正在从那种忙碌中消失,她正在从那种遥远的生活里消失着。
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的宽大的衣衫仿佛带了微微的风,柔软地轻扬着。她的发髻有些下垂了,她的小脚颤颤地摇着,她正在走向远处,她正在混入远处那苍茫的云烟之中,即刻便会和那云烟融成一片了。
我在看着她。
我不认识她,我不认识她的光阴她的命运,但是我却好像认识她的生活她的忙碌。我好像认识她,一直都认识她。我认识她的桂花酿玉兰酥,我认识她腌制的那些菜,也认识她绣的那些花,我还认识她的寂寞。我认识她跪在佛前的那些心情,我认识她独自坐在一棵树下时突然的发呆和突然的叹息。
我认识她。
我认识她,一直都认识她。
我看着她那伸向云烟处的身影。那身影却忽地停住了,她回转身来,她仿佛也在遥望着我,她好像也已经发现了我。那时候,我忽然看见她的身上分裂出了一个女人,又分裂出了另一个女人。她的身上分裂出了无数的女人,那些女人密密麻麻地排在她的四周,于是她便消失了。她和那些女人融成了一体,她成了她们,她们也成了她。 她们是一个女人。
【一个被我叫做妈妈的女人作文】相关文章:
4.欠妈妈的一个吻
7.我的妈的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