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谈散文:散文的知性与感性(16)

时间:2021-08-31

  听众:您好,余先生!我是一名程序员,刚才有一位朋友向您提出了一个关于命运的问题,接下来我也想向您提一个关于命运的问题。有人说,在中国大陆现在是一个寻找诗歌的年代,而且在中国大陆诗歌已经处在边缘的位置。读诗、写诗和爱诗的人越来越少,所以我特别想了解一下,在我国的宝岛台湾,诗歌处在什么样的位置?它的命运又是如何呢?您作为一名诗人,觉得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是否还需要诗歌呢?

  答:这个问题很多人问过我,听说大陆早年因为朦胧诗的关系,诗歌曾经盛极一时,近几年来诗歌这种门类读者比较冷落。这个情形台湾多少也有,我想可能是世界性的一个现象。不过也不完全如此。大陆的市场大,诗集如果销得好还是不错的。在台湾一本诗集大概是印2000册,一般诗人如果能再版就蛮高兴了。据我所知,像英国大概有6000万人,英国的名诗人出一本诗集如果能销到3万册就是很好的,就算是畅销了。台湾是2000万人,所以台湾销到1万册也就不错了。可是像郑愁予,像席慕容都会销到10万册以上。我的一本《余光中诗选》也已销到四五万册。所以也不能算读者很少。不过,一般说来,诗歌,尤其新诗的读者不能算是很多。我就思索过这个问题,大众要不要诗?我们不要忽略了,人口之中还是有很多人在读古典诗。不见得没有人读古典诗,中国的诗、词、曲还是有人在读。在台湾曾经有一位记者问我,他说这都什么时代了,你还在读苏东坡的诗?我说为什么不可以读?你知不知道你的日常用语里面都缺不了苏东坡。他说为什么?我说,你会说,哎,某人啊,我没有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这就是苏东坡的诗啦。(掌声)

  你说人生漂流不定,雪泥鸿爪,那不是苏东坡教你的吗?你说这位女子啊,绝色佳人,淡妆浓抹总相宜,这些都是苏东坡留给我们的遗产。《诗经》《楚辞》的优美的诗句都已经进入了我们日常的成语。这就是民族的遗产。没有这些成语,没有这些名句,我们的生活会暗淡得多。刚才有一位听众说,秋风秋雨,我马上想到秋瑾的"秋风秋雨愁煞人"。所以王尔德说,不是艺术模仿人生,而是人生模仿艺术。(掌声)这个话说来有一点武断,可是我们不妨想一想,我们说这个人一天到晚自我陶醉,寻求精神胜利,我们说这个人是阿Q。没有鲁迅的阿Q,我们对这种人怎么形容呢?我们说这位女子像林黛玉,另外一位男子优柔寡断,他是精神的懦夫,是罗亭,我们说这个人思虑多端,不知道该采取什么行动,我们说他是哈姆莱特--丹麦王子。这些都是文学教我们如何来看人生。如果没有林黛玉,如果没有哈姆莱特,如果没有《水浒传》的李逵,如果没有文学里面的这些角色,我们对人生的了解,对人生的把握,就淡得多,弱得多。所以说人生模仿艺术还是有道理的。如果你看过西洋的画,你参观过巴黎艺术馆,(以后见到别的画的时候,就会说)这简直像比加索的画或者莫奈的画,这正是画家教我们的。是他们把眼睛借给我们看肚界。所以讲到诗的问题,大众要不要诗呢?有一部分人在读古典诗,另外有些人在读新诗。大众有没有诗呢?不见得没有诗。不过不一定是我们认可的诗。听流行歌的人,流行歌曲的歌词就是他们的诗。可是那些诗应该怎么样将境界提高,歌词写得更好,歌曲作得更好,那应该是音乐家、作家的任务。同时媒体要提倡更好的文艺,也是我们的希望。(掌声)  听众:我是来自长沙阀门厂的一位朋友,曾经读过您的一些著作,其中有这样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您说您是与永恒拔河。我想问您现在是否处在一个与永恒拔河的阶段?您是否很反对写传记或者说您是否认为在有限的一生中这场拔河比赛还没有结束呢?

  答:我有一首诗,后来一本诗集用这首诗的题目为书名,叫《与永恒拔河》。那意思就是说,任何艺术家要进行创造的话,一定是跟永恒拔河。也就是说,用有限的生命来跟无限的永恒抗争。在有生之年,在人力范围之内,如何能够趁着这个绳不注意的时候,或者注意力松懈的时候,能够写出一篇好作品来。所以这中间的关系好像在拔河。中间的界线呢,人大概是往往被绳拔过去的,不过绳有时候也会被我们拔过来。于是我们的作品就可以留传后世,我是这个意思。至于问我现在是不是还跟永恒拔河,我相信每一位作家--在座的我相信也有不少作家,只要你在追求艺术,只要你一天在追求美,你这一天就是跟永恒拔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