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常常不自觉地表露出这样一种荒诞的情绪,这在他还是村里的首富时,村民们还可以忍受或者继续敷衍他。遗憾的是,随着改革开放春风的继续吹拂,父亲这个优秀农民企业家的那些生意越做越差,直至欠下村里最大的一笔债务。
父亲抽的烟、喝的酒还是村里最好的,但分明已没有了先前“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的那种盛况,来听父亲讲《隆中对》《煮酒论英雄》的村民眼见是越来越少……有一天傍晚我去同桌易兵家问作业,远远听得易兵他爹易老三一边拍桌子一边在对谁抒发不平:“张正超他算什么英雄?他敢自比刘玄德诸葛孔明!他有什么本事讲《隆中对》?他欠我五百块钱一年多都没还呢,还是赶紧给自己想个对策吧!”易老三曾是父亲最为忠实的听众,曾乐此不疲在大槐树底下司职给父亲端茶倒水摇扇驱蚊的美丽差使,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回易兵爷爷的寿诞易老三再四请到父亲和我过去捧场,酒过三巡面红耳赤的他兴奋地站到一张长凳上发表演说“今天张正爹都过来了,这相当于就是我们县的县长来了,正爹讲的《三国》,大约邓主席也可以听得的,只是他老人家没我们这些老百姓有耳福哟,我们热烈热烈热烈欢迎正爹来段《煮酒论英雄》好不好……”,此话言犹在耳,却是往者不可谏,今是而昨非。易老三对父亲的背叛令我十分的愤怒,从此再也没走近易兵家半步。
六年级时,我以全乡第二名全县第四名的成绩考进乡里中学的“实验班”,小小少年开始长大长高,而家里的境况却没有因此好起来。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有家不能进”。那是一个冬天的傍晚,我兴高采烈捂着书包里学校作文竞赛一等奖的莫大荣誉回家,只见围墙的大铁门上贴着一个白色的大大的“封”字,我的心猛地一沉,立马联想起黑白电视机里的那两位情节严重的钦犯林冲和武松。母亲和姐姐瘫坐在大铁门前的石墩上,神色黯然,一言不发,她们周围是左三圈右三圈以易老三为首的兴高采烈的看客。我小心翼翼从书包取出奖状给母亲,还或故意要让周围的人看到,母亲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浅笑。我瘦小的身体还无力去对抗这个冷酷的世界,那是我当时唯一可以贡献出来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