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短篇小说《这也是一个人?》

时间:2021-08-31

  叶圣陶,原名叶绍钧、字秉臣、圣陶,1894年10月28日生于江苏苏州,现代作家、教育家、文学出版家和社会活动家,有“优秀的语言艺术家”之称。1907年,考入草桥中学。1916年,进上海商务印书馆附设尚公学校执教,推出第一个童话故事《稻草人》。1918年,发表第一篇白话小说《春宴琐谭》。1923年,发表长篇小说《倪焕之》。

  这也是一个人

  (叶圣陶)

  伊生在农家,没有享过"呼婢唤女""傅粉施朱"的福气,也没有受过"三从四德""自由平等"的教训,简直是很简单的一个动物,伊自出母胎,生长到会说话会行动的时候,就帮着父母拾些稻藁,挑些野菜。到了十五岁,伊父母便把伊嫁了,因为伊早晚总是别人家的人,多留一年,便多破费一年的穿吃零用,倒不如早早把伊嫁了,免得白掷了自己的心思财力,替人家长财家。伊夫家呢,本来田务忙碌,要雇人帮助,如今把伊娶了,即不能省一个帮佣,也得抵半条耕牛。伊嫁了不上一年,就生了个孩子,伊也莫明其妙,只觉得自己睡在母亲怀抱里还是昨天的事,如今自己是抱孩儿的人了。伊的孩子没有摇篮睡,没有柔软的衣服穿,没有清气阳光充足的地方住,连睡在伊的怀里也只有晚上睡觉的时候才得享受,白天只睡在黑蜮蜮的屋角里。不到半岁,他就死了。 伊哭得不可开交,只觉以前从没这么伤心过。伊婆婆说伊不会领小孩, 好好一个孙儿被伊糟蹋死了,实在可恨!伊公公说伊命硬,招不牢子息, 怎不绝了我一门的嗣!伊丈夫却没别的话说,只说要是在赌场里百战百胜,便死十个儿子也不关我事!伊听了也不去想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朝晚地哭。

  有一天伊发见了新奇的事了:开开板箱,那嫁时的几件青布大袄不知那里去了。后来伊丈夫喝醉了,自己说是他当掉的。冬天来得很快, 几阵西风吹得人彻骨地冷。伊大着胆央求丈夫把青布袄赎回来,却吃了两个巴掌。原来伊吃丈夫的巴掌早经习以为常,惟一的了局便是哭。这一天伊又哭了。伊婆婆喊道,"再哭!一家人家给你哭完了!"伊听了更不住地哭。婆婆动了怒,拉起捣衣的杵在伊背上抽了几下。伊丈夫还加上两个巴掌。

  这一番伊吃得苦太重了。想到明天,后天,......将来,不由得害怕起来。明天朝晨,天还没亮透,伊轻轻地走了出来,私幸伊丈夫还没醒。 西风像刀,吹到脸上很痛,但是伊觉得比吃丈夫的巴掌痛得轻些,就也满足极了。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到了一条河边,才停了脚步。这条河里是有航船经过的。

  等了好久,航船经过了,伊就上了船。那些乘客好似个个会催眠术的,一见了伊,便知道是在家里受了气,私自逃走的。他们对伊说道, "总是你自己没长进,才使家里人和你生气。即使他们委屈了你,你是年幼小娘,总该忍耐一二。这么使性子,碰不起,苦还有得吃!况且如今了逃了出去,靠傍谁呢?不如趁原船归去罢。"伊听了不答应,只低着头不响。众客便有些不耐烦。一个道,"不知伊想的什么心思,论不定还约下了汉子同走!"众人便哗笑起来。伊也不去管他

  们。

  伊进了城,就到一家荐头。荐头把伊荐到一家人家当佣妇。伊的新生活从此开始了:虽也是一天到晚地操作,却没下田耕作这么费力,又没人说伊,骂伊,打伊,便觉得眼前的境地非常舒服,永远不愿更换了。 伊惟一的不快,就是夜半梦醒时思念伊已死的孩子。

  一天,伊到市上买东西,遇见一个人,心里就老大不自在,这个人是村里的邻居。不到三天,就发生影响了:伊公公寻了来。开口便嚷道, "你会逃,如今寻到了,可再能逃?你若是乖觉的,快跟我回去!"伊听了不敢开口,奔到里面,

  伏在主母的背后,只是发呆。主母便唤伊公 公进来对他说,"你媳妇为我家帮佣,此刻约期还没满,怎能去?"伊公公无可辩论,只得狠狠地叮嘱伊道,"期满了赶紧归家!倘若再逃, 我家也不要你了,你逃到那里,就在那里卖掉你,或是打折你的腿!"

  伊觉得这舒服的境地,转眼就成空虚的,非常舍不得。想到将来?? 更害怕起来。这几天里眼睛就肿了,饭就吃不下了,事也就做不动了。 主人知道伊的情况,心想如今的法律,请求离婚,并不烦难,便问伊道, "可情愿和夫家断绝?

  "伊答道,"那有不愿!"主人便代伊草了个呈子,把种种以往的事实,和如今的心愿,都叙述明白,预备呈请县长替伊作主。主妇说道,"替伊请求离婚,固然很好,但伊不一定永久做我家帮佣的。一旦伊离开了我家,又没别人家雇伊,那时候伊便怎样?论情呢,母家原该收留伊,但是伊的母家可能办到?"主人听了主妇的话,把一腔侠情冷了下来,只说一声"无可奈何!" 隔几天,伊父来了,是伊公公叫他来的。主妇问他,"可有救你女儿的法子?"他答道,"既做人家媳妇,要打要骂,概由人家,我怎能作得主?我如今单是传伊公公的话叫伊回去罢了。"但是伊仗着主母回护,没有跟伊父同走。

  后来伊家公婆托着邻居进城的带个口信,说伊丈夫正害病,要伊回去服侍。伊心里只是怕回去,主母就替伊回绝了。

  过了四天,伊父亲又来了。对伊说,"你的丈夫害病死了,再不回去,我可担当不起。你须得跟我走!"主母也说,"这一番你只得回去了。否则你家的人就会打到这里来!"伊见眼前的人没一个不叫伊回去, 心想这一番必定应该回去了。但总是害怕,总是不愿意。

  伊到了家里,见丈夫直僵僵地躺在床上,心里很有些儿悲伤。但也想,他是骂我打我的!伊公婆也不叫伊哭,也不叫伊服孝,却领伊到一家人家,受了廿千钱,把伊卖了。伊的父亲,公公,婆婆,都以为这个办法是应当的。他们心里原有个成例:不种了田,便卖耕牛,伊是一条牛,--一样地不该有自己的主见--如今用不着了,便该卖掉。把伊的身价充伊丈夫的殓费,便是伊最后的义务!

  一九一九.二.一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