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短篇小说《灵药》(3)

时间:2021-08-31

  早跑没了影子!”

  有人对着马跑去的方向,又放了几枪。枪声在桥洞里碰撞着,激起一串回音。我的耳朵里嗡嗡响着,鼻子嗅到硝烟的浓烈香气。又是那个公鸭嗓子说:“开枪打吊?这工夫早跑到两县屯了。”

  “想不到这小子来了这么一手,”有人说,“张科长,论成分他可是雇农。”

  公鸭嗓子道:“他是被地主阶级收买了的狗腿子。”

  这时候,有人站在桥面上往下撤尿,一股尿液嗤嗤地落下来。公鸭嗓子说:“回去,回去,别耽误了毙人。”

  爹对我说,那个公鸭嗓子的就是武装工作队的队长,他同时还兼任着区政府的锄奸科长,所以人们称他张科长。

  东方渐渐红了。貼着尽东边的地皮,辐射上去一些淡薄的云。后来那些云也红了。这时我们才看淸,桥洞里有冻硬的狗屎,破烂的衣服,一团团毛发,还有一个被狗啃得破破烂烂的人头。我很恶心,便移眼去看河里的风景,河底基本干涸,只有在坑洼处有一些洁白的冰,河滩上,立着一些枯黄的茅草,草叶上挑着白霜。北风完全停止了,河堤上的树呆呆立着,天真是冷极了。我用僵硬的眼睛看着爹嘴里喷出来的团团雾气,感到一分钟长过十八个钟点。我听到爹说:“来了。”

  行刑的队伍逼近了桥头。锲声“咣咣”地响着。“嚓嚓”的脚步声响着。有一个粗大洪亮的嗓门哭叫着:“张科长啊张科长,俺可是一辈子没干坏亊啊……”爹轻轻地说:“是马魁三。”有一个扁扁的、干涩的嗓门哀告着:“张科长开恩吧……我这个村长是抓阄抓到的……都不愿干……抓阄,偏我运气坏,抓上了……开恩饶我一条狗命吧张科长……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没人养老哇……”爹说:“是栾风山。”有一个尖利的嗓门在叫:“张科长,自打你住进俺家,俺让你吃香的喝辣的,十八岁的闺女陪着你,张科长,你难道是铁打的心肠?……”爹说:“马魁三的老婆。”有一个女人在吼叫:“呜……哇……啊……呀……”爹说:“这是栾风山的哑巴老婆。”  张科长平静地说:“都别吵叫了,吵叫也是一枪,不吵叫也是一枪。人活百岁也是死,不如早死早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