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短篇小说《灵药》

时间:2021-08-31

  头天下午,武装工作队就在临着街的马魁三家的白粉壁墙上貼出了大字的告示,告诉村民们说早晨要毙人,地点还是老地点:胶河石桥南头。告示号召能动的人都要去看毙人,受教育。那年头毙人多了,人们都看厌了,非逼迫没人再思去看。

  屋子里还很黑,爹就爬起来,划洋火点着了豆油灯碗。爹穿上棉袄,催我起炕。屋子里的空气冰凉,我缩在被窝里耍赖。爹裯了我的被子,说:“起来,武工队毙人喜早,去晚了就凉了。”

  我跟着爹,走出家门。东方已显了亮,街上冷淸清的,没有一个人影。一夜的西北风把浮土刮净,显出街道灰白的底色来。天非常冷,手脚冻得像被猫咬着一样。路过武工队居住的马家大院时,看到窗户里已透出灯光来,屋子里传出“呱啦孤啦”拉风箱的声音。爹小声说:“快走,武工队起来做饭了。”

  爹领着我爬上河堤,看到了那座黑黢黢的石桥,和河里坑坑洼洼处那些白色的冰。我问:“爹,咱藏在哪儿?”

  爹说:“藏在桥洞里吧。”。

  桥洞里空荡荡的,黑乎乎的,冷气侵骨。我感到头皮直发炸,问爹:“我怎么头皮炸?”爹说:“我的头皮也炸。这里毙人太多,积聚着许多冤魂。”黑暗中有几团毛茸茸的东西在桥洞里徜徉着,我说:“冤魂!”爹说:“什么冤魂?那是吃死人的野狗。”

  我瑟缩着,背靠着煞骨凉的桥墩石,想着奶奶那双生了云翳,几乎失明的眼睛。偏到西天的三星把清冷的光辉斜射进桥洞里来,天就要亮了。爹划火点着一锅烟。桥洞里立刻弥漫了烟草的香气。我木着嘴唇说:“爹呀,让我到桥上跑跑去吧,我快要冻死了。”爹说:“咬咬牙,武工队都是趁太阳冒红那一霎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