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失皆因男人(2)

时间:2021-08-31

  被爱到底是轻松的。萧红从端木蕻良这里找回了在萧军那里失去的自信。她那多年来不断遭受萧军伤害的自尊心,也得到了很大程度的修复。何况已在乱世中折腾了好些年的她,累了。所渴望的不过是现世的安稳——“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和体贴。”

  离开萧军同端木蕻良在一起,萧红的头脑变得清晰多了,往日的哀伤渐渐淡出了内心,生活趋于平静。与端木在香港的日子里,她写出了一生的巅峰之作——《呼兰河传》,给中国现代文学增添了一抹诗意、感伤的气质,美得令人魅惑。北国的呼兰河也因《呼兰河传》而闻名,并已然成为读书人的一处精神故乡、心中独一无二的“后花园”。

  对此时的萧红而言,相依为命的温情远胜于生死相许的激情。因为她是一个作家,现世的安稳对她和她的创作更有意义。《呼兰河传》、《马伯乐》、《小城三月》等传世篇章,正是诞生于她与端木相处的平静岁月里。在这层意义上,端木蕻良对于萧红个人和中国现代文学都具有不同寻常的价值。

  长寿且著作颇丰的苏雪林,与理工科出身的吴宝龄的婚姻生活是平淡甚至乏味的,但她与吴宝龄共同生活了大半个世纪,无怨无悔。她说:“一个人的人生价值岂能与情意绵绵划等号?总是沉醉于郎情女恋,失去了宝贵年华才叫人悔恨!情爱不一定永恒,时光决不会等待。”

  但萧红毕竟不是苏雪林,尽管她后来的文学成就远胜于苏雪林,可她的人生遭际比起科班出身、留学法国的苏雪林,那不是一般尺度所能丈量的。创作充实了萧红的生命、缤纷了她的灵魂。但在创作之余,一世凄风苦雨的她,依然被深深的寂寞和感伤环绕着。同为作家且极为勤奋的端木蕻良,日日沉浸在自己的文学和心灵世界里,经常是无视萧红存在的。这不难想象,一个人专注于自己的爱好时,自然会忽略身边的人。这种忽略,在端木蕻良或许是无意的。太多的作家一生匍匐在写字台上都嫌不够,何况在端木眼里,萧红首先是女人、妻子,婚后任劳任怨尽妻子的责任是理所当然的。别人的妻子也都是如此。

  而几乎承受了那个动荡时代全部苦难和屈辱的萧红,心灵上太深的创痛需要疗治,情感上太多的伤害需要抚慰,文弱、冷漠的端木蕻良,显然没能给予她所渴望的踏实和安稳。她寄寓在他身上的关于幸福的憧憬,最终还是让她失望了。

  作为“五四”新女性,萧红为了她的人生理想和独立尊严,一直在反抗着古老民族的封建传统。这种反抗注定是少数与多数、寡与众的反抗,失败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宿命般注定了。正如骆宾基当时所言:“一个想在社会关系上获得自己独立性的女子,在这个世界上很难找到支持者。”

  在红色的三十年代,正进行着生死搏斗的抗日战争的火热天地固然广阔,但女性的天空却是狭窄的。没有人理会她们的反抗和挣扎。“我最大的悲哀和痛苦便是做了女人”,萧红临终前的这句沉痛的遗言,道尽了她作为女性的寂寞与悲凉。

  对端木蕻良失望后,萧红短促的人生也将拉下帷幕。但在生命之烛将尽时,她依然怀着对生的渴望和爱的憧憬。在香港治病期间,她又把骆宾基紧抓在病床边不放,他返回九龙抢救一下书稿她都不肯。她还在渴望病痛能奇迹般好起来,与他回呼兰河开始全新的生活。

  倾其一生,无论得失,不管能否如愿,萧红总是执拗地从男人那里渴求着爱和温暖,哪怕是装作小女孩的样子去“赖”,去“粘”。

  她“赖”在萧军身边,宁可默默吞咽他一次次移情别恋给她酿造的苦水,也下不了离开他的决心;她在上海的两年里,几乎天天“赖”在鲁迅先生家,有时候甚至一天跑三趟,也不管人家许广平烦不烦;刚离开萧军不久,她就“粘”上端木蕻良;在香港病重期间,端木蕻良八天未露面,她又死死地抓住骆宾基不放,并承诺病好后嫁给他。

  “自由的意志,独立的精神”是中国每一个知识分子自觉或不自觉的人生追求。萧红自然也不例外。那么她自十九岁走出呼兰河,辗转流离折腾了十几年,把自己折腾的伤痕累累,她追求到了吗?

  应该说,“自由的意志”她追求到了,并天才地在作品里以先觉者的悲悯抒写了人类共有的普世情怀。但“独立的精神”只能成为她永久的理想。独身,至少要有亲情垫底的。可怜她刚成人就被家族放逐,在感情上无所寄托,始终未能在精神上真正独立起来,始终是精神上的儿童。她从来没有勇气一个人面对生活,她怕天黑,一个人不敢睡觉,老想依赖男人。即使已成为名满天下的大作家亦是如此。但她并没能靠上一个坚实的臂膀,并且频频遭受伤害,“平生尽遭白眼冷遇”。的确,总拖着一个长不大的儿童,任哪个男人也吃不消的。

  比萧红小九岁的张爱玲,虽没有被家族放逐,但父母离异后,小小年纪随冷漠的父亲和刁蛮的继母生活也好不到哪里去,且同样经历了婚恋的失败。可张爱玲就很独立,一个人打理生活,过得也并不狼狈。我想,这固然是张爱玲生性坚强使然,但更重要的是,张爱玲历经了胡兰成带给他的伤痛后,对男人已不再抱有幻想,心冷了。而萧红的无助,在于她对男人总是心存幻想,心始终是热的;世情的冷一次次幻灭了她对爱的憧憬,她亦从未灰心过。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她的心依然是热的。她想活,她留恋红尘,她甚至幻想着她的病能奇迹般好起来,嫁给骆宾基,两人一起回呼兰河好好过日子。“温暖和爱”是她终生的信仰。

  一个女人普通的安宁生活,在萧红这里,成了不可企及的奢望。

  比之现实中的种种伤害,爱情的伤害对一个女性的打击更致命。可以说,萧军的背离、端木蕻良的冷漠,仍是构成萧红生命感伤底色的主要因素。但男人伤害了萧红,同时也给了她思考的能力。对男人一次次失望后,悲凉中,她把笔触转向了心灵的“后花园”,“以含泪地微笑回忆着寂寞的小城”,诞生了感伤、魅惑的《呼兰河传》,奠定了她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  ——男人,男人,还是男人。萧红生命中宿命的男人啊。

  寄居南国的生命后期,萧红开始在现实的废墟上重建自己的精神家园。她借助对故乡的诗性回忆,化解内心的感伤和寂寞。男人主宰的社会现实未能给她提供飞翔的天空,她以自己的艺术才情在文学殿堂里寻觅到一片纯净、澄明的天空,并展开想象的翅膀尽情遨游其中。

  在对故乡的深情回望中,萧红获得了心灵的慰藉。若能一直这样徜徉在她的精神家园里,可以想象,当文学这盏灯在她的心中愈来愈亮、愈来愈温暖,将她的精神世界照得通明澄澈时,她必会在真正意义上拥有“自由的意志,独立的精神”,也必会达到普天下文人所向往的“自信似云舒卷,心高与月徘徊”的境界。怎奈她的生命太匆匆!

  萧红在父权社会里度过的短促的一生,既凄风苦雨,又波澜壮阔,在很大程度上皆因男人故。她生命中的三个男人——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活着的时候爱她、伤害她,在她逝世后又彼此责备、终生不能和解。但个性迥异的三个人,有一点却是相同的,他们的家里,四处摆满了萧红大大小小的照片。端木蕻良1996年去世后,他后来的妻子钟耀群还认真执行他的遗嘱,将他的一半骨灰,拿到香港圣士提反女校与萧红“仙聚”。

  要知道,三位都不是一般男人,文化名流啊,历经了大时代的社会动荡和政治风云,甚至在穿越了人生炼狱后,他们仍不减对萧红的痴爱!此等魅力,当代女性、女作家有几人能敌?

  回顾良久,我不禁又陷入对萧红的思量中,她短促的一生到底是幸耶?不幸耶?得乎?失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