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天祥之死论中国历史上的族群和国家观念(2)

时间:2021-08-31

  现在再举几则很说明问题的材料,进一步充实上述结论。

  宋太宗曾率军北至幽州(今北京)城南,被契丹战败后退却。“城中父老闻车驾之还也,抚其子叹息曰:‘尔不得为汉民,命也!’”幽燕地区的汉人在文化与族属方面的集体身份意识,从理念上说并不与他们身为契丹臣民的政治认同绝对不相容。不仅如此,在界定他们“是谁”的问题时,政治认同,也就是“父老”们所说的 “命”,才是居支配地位的。

  “近有边民旧为虏(指女真)所掠者,逃归至燕。民为敛资,给导以入汉界(指南宋界)。因谓曰:‘汝归矣。他年南朝官家来收幽州,慎无杀吾汉儿也!’”金统治下的汉人愿意资助和接引被金俘虏的南宋边民逃归故国,可是他们自己都没有跟着一起逃离。因为他们与前述“父老”们相似,文化与族裔认同与他们对于“命”的认可是能兼容的。

  “侗燕人,住在九州之地。每念先世陷于边地。昨来见贵朝初得燕山,举族相庆,谓自此复为中华人物,且睹汉衣冠之盛。不谓再有此段事,不知自此何日再得为中华人物!”说话人李侗是投降金朝的辽人,在南宋派人出使金国时,受金朝之命陪伴宋使。这是他私下对宋使说的心里话。宋军趁辽被金攻败之机,暂时占领原处于辽控制下的部分华北汉地时,他曾盼望宋能成功。但现在已经不敢再有这样的想望了。

  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到宋金对峙的中期,南宋从被俘的金军将领、兵士中,发现有流落在北方的宋人后代。“或当阵被擒者,乃大将之子;或受命出战者,乃中原之人。”关于被宋俘虏的金军里,究竟有谁是宋朝的“大将之子”,我们现在找不到具体证据。但宋人自己这么说,应该不是没有根据的胡说。

  上面的材料证明,在传统中国,与族裔认同相比,政治认同更占支配地位。二者之间可能存在张力,但并不相互颠覆。其中占第一位的是政治认同,也就是王朝国家认同。

  第四,也就是最后一点,现在回到我在本文开头引述的那些材料。我要指出,朱元璋的“驱除胡虏”云云,与辛亥革命时期的“驱除鞑虏”,性质是大不一样的。传统社会中那些从表面看来很像近现代民族主义诉求的种种表述,至多只能称作是某种“伴生性的原民族主义”(associated proto-nationalism)主张。它实际上是在“两国相争,各为其主”的政治斗争,尤其是在征服战争时,作为国家主义或者“爱国主义”的动员手段而被加以利用的一种意识。它依附于“两国相争”的特定历史形势,因此也往往熄灭于“两国相争”了结之时。最高统治集团与被统治者之间族裔的不同,并不成为衡量政权合法性的基本依据。因此朱元璋在建立明朝后才会调转头来说:“元虽夷狄,然君主中国且将百年,君与卿等父母皆赖其生养。元之兴亡,自是气运,于朕何预?”他强调,元先失天下于“群雄”(有时一漏嘴,他也会说元失天下于“群盗”),明朝是从“群雄”手里夺得天下的,所以他声称元的灭亡与他无关。

  实际上,传统“帝国”一般都是多民族的。在传统中国,每当建立一个新王朝,都要“易服色、颁正朔、改年号”。这表明它们确实需要向大众呈现能证明自己获得 “正统”的合法性依据,但它与统治人群与被统治人群在族属上是否相同基本无关。处在蒙元初期的汉人主张“能行中国之法,即为中国之主”,就说明族属问题不是证明政权合法性的基本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