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云致秋行状》原文欣赏(20)

时间:2021-08-31

  这时候,他要一条手绢干什么?“给我一条手绢”是他最后说的一句话,但是这大概不能算是“遗言”。

  要给致秋开追悼会。我们几个人算是他的老战友了,大家都说:“去,一定去!别人的追悼会可以不去,致秋的追悼会一定得去!”

  我们商量着要给致秋送一副挽联。我想了想,拟了两句。小梁到荣宝斋买了两张云南宣,粘接好了,我试了试笔,就写起来:

  跟着谁,傍着谁,立志甘当二路角;

  会几出,教几出,课徒不受一杯茶。

  大家看了,都说:“贴切”。

  论演员,不过是二路;论职务,只是办公室副主任和戏校教员,我们知道,致秋的追悼会的规格是不会高的,——追悼会也讲规格,真是叫人丧气!但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凄惨。来的人很少。一个小礼堂,稀稀落落地站了不满半堂人。戏曲界的名人,致秋的“生前好友”、甚至他教过的学生,很多都没有来。来的都是剧团的一些老熟人:贾世荣、马四喜、赵旺……花圈倒不少,把两边墙壁都摆满了。这是向火葬场一总租来的。落款的人名好些是操办追悼会的人自作主张地写上去的,本人都未必知道。挽联却只有我们送的一副,孤零零的,看起来颇有点嘲笑的味道。石校长致悼词。上面供着致秋的遗像。致秋大概第一次把照片放得这样大。小冯入神地看着致秋的像,轻轻地说:“致秋这张像拍得很像。”小梁点点头:“很像!”

  我们到后面去向致秋的遗体告别。我参加追悼会,向来不向遗体告别,这次是破例。致秋和生前一样,只是好像瘦小了些。头发发干了,干得像草。脸上很平静。一个平日爱跟致秋逗的演员对着致秋的脸端详了很久,好像在想什么。他在想什么呢?该不会是想:你再也不能把眉毛眼睛鼻子纵在一起了吧?  天很晴朗。

  我坐在回去的汽车里,听见一个演员说了一句什么笑话,车里一半人都笑了起来。我不禁想起陶渊明的《拟挽歌辞》:“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不过,在云致秋的追悼会后说说笑话,似乎是无可非议的,甚至是很自然的。

  致秋死后,偶尔还有人谈起他:“致秋人不错。”

  “致秋教戏有瘾。他也会教,说的都是地方,能说到点子上。——他会得多,见得也多。”

  最近剧团要到香港演出,还有人念叨:

  “这会要是有云致秋这样一个又懂业务,又能做保卫工作的党员,就好了!”

  一个人死了,还会有人想起他,就算不错。

  一九八三年七月二日写完,为纪念一位亡友而作。

  (这是小说,不是报告文学。文中所写,并不都是真事。)

  ①中年嗓子失音,谓之“塌中”。

  ②当主要配角,叫做“挎刀”。

  ③未经严格训练,一举一动都不是样儿,叫做“老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