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八月骄阳》练习及答案

时间:2021-08-31

  汪曾祺《八月骄阳》原文】

  每天到园子里来遛早的,都是熟人。

  来得最早的是刘宝利。他是个唱戏的。剧团演开了革命现代戏,台上没有他的活儿,领导上动员他提前退了休。

  跟他差不多时候进园子遛弯的叫顾止庵,早年教私塾,后来给人抄书,抄稿子,代写家信。解放后,又添了一项业务:代写检讨。后来搁了笔。每天就是遛遛弯儿。

  这天他进了太平湖,公园看门的张百顺正在湖边淘洗螺蛳。

  “顾先生,您说这文化大革命,它是怎么一回子事?”

  “您问我?——有人知道。”

  “这红卫兵,呼啦——全起来了,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他们怎么有这么大的权?谁给他们的权?”

  刘宝利来了。

  “昨儿,我可瞧了一场热闹!”

  “什么热闹?”

  “烧行头①。嗬!堆成一座小山哪!大红官衣、青褶子,这没什么!帅盔、八面威、相貂、驸马套……这也没有什么!大蟒大靠,苏绣平金,都是新的,太可惜了!这值多少钱哪!一把火,全烧啦!火苗儿蹿起老高。烧煳了的碎绸子片飞得哪儿哪儿都是。”

  “唉!”

  “火边上还围了一圈人,都是文艺界的头头脑脑。有跪着的,有撅着的。有的挂着牌子,有的脊背贴了一张大纸,写着字。都是满头大汗。您想想:这么熟的天,又烤着大火,能不出汗吗?一群红卫兵,攥着宽皮带,挨着个抽他们。劈头盖脸!有的,一皮带下去,登时,脑袋就开了,血就下来了。——皮带上带着大铜头子哪!

  “唉!”

  这工夫,园门口进来一个人。六十七八岁,戴着眼镜,一身干干净净的藏青制服,礼服呢(n)千层底布鞋,拄着一根角把棕竹手杖。这人见了顾止庵,略略点了点头,往后面走去了。这人眼神有点直勾勾的,脸上气色也不大好。这人走到靠近后湖的一张长椅旁边,坐下来,望着湖水。

  顾止庵说:“茶也喝透了,咱们也该散了。”

  张百顺把螺蛳送回家。回来,那个人还在长椅上坐着,望着湖水。

  柳树上知了叫得非常欢势。天越热,它们叫得越欢。赛着叫。整个太平湖全归了它们了。

  张百顺回家吃了中午饭。回来,那个人还在椅子上坐着,望着湖水。

  粉蝶儿、黄蝴蝶乱飞。忽上,忽下。忽起,忽落。黄蝴蝶,白蝴蝶。白蝴蝶,黄蝴蝶……

  天黑了。张百顺要回家了。那人还在椅子上坐着,望着湖水。

  蛐蛐、油葫芦叫成一片。还有金铃子。野茉莉散发着一阵一阵的清香。一条大鱼跃出了水面,歘(xū)的一声,又没到水里。星星出来了。

  第二天天一亮,刘宝利到太平湖练功。发现有人投湖啦!他叫了两个打鱼的人,把尸首捞了上来,放在湖边草地上。这工夫,顾止庵和张百顺也赶了过来。

  顾止庵四下里看看,说:“这人想死的心是下铁了的。他投湖的时候,神智很清醒,你们看,他的上衣还整整齐齐地搭在椅背上,手杖也好好地靠在一边。咱们掏掏他的兜儿,看看有什么,好知道死者是谁呀。”

  顾止庵从死者的上衣兜里掏出一个工作证,是北京市文联发的:

  姓名:舒舍予  职务:主席

  顾止庵看看工作证上的相片,又看看死者的脸,拍了拍工作证:

  “这人,我认得!怪不得昨儿他进园子的时候,好像跟我招呼了一下。我还上他那儿聊过几次。人挺好,有学问!”

  “您等等!他到底是谁呀?”

  “他,就是老舍呀!”

  刘宝利看着死者:

  “我认出来了!在孔庙挨打的,就有他!您瞧,脑袋上还有伤,身上净是血嘎巴!——我真不明白。这么个人,旧社会能容得他,怎么咱这新社会倒容不得他呢?”

  顾止庵说:“‘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这大概就是他想不通的地方。”

  张百顺撅了两根柳条,在老舍的脸上摇晃着,怕有苍蝇。

  “他从昨儿早起就坐在这张椅子上,心里来回来去,不知道想了多少事哪!”

  “‘千古艰难唯一死’呀!”

  “那干吗要走了这条路呢?这秋老虎虽毒,它不也有凉快的时候不?”

  顾止庵环顾左右,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士可杀,而不可辱’啊!”

  刘宝利说:“我去找张席,给他盖上点儿!”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