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牙齿好几年前就开始龋蛀了。我知道它真的不一点都没有坏,是因为它时常要发炎作痛。“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说得一点不错。好家伙,真够瞧的。一直懒得去看医生,因为怕麻烦。说老实活,我这人胆子小,甚么事都怯得很。医牙,我没有经验,完全外行。这想必有许多邮局银行一样的极难搞得明白的手续吧。一临到这种现代文明的杰作的手续,我张皇失措,窘态毕露,十分可笑,无法遮掩。而且我从来没有对牙医院牙医士有过一分想像。他们用甚么样的眼睛看人?那个房间里飘忽着一种甚么感觉?我并不“怕”,我小时候生过一次对口,一个近视得很厉害的老医生给我开刀,他眼镜丢了好几年,眯朦胧之中,颤颤巍巍为我画了个口子;我不骗你,骗你干甚么,他没用麻药;我哼都没哼一声,只把口袋里带的大蜜枣赶紧塞一个到口里去,抬一抬头看看正用微湿泪光的眼睛看我的父亲。我不去医牙完全是不习惯,不惯到一个生地方,不惯去见一丝毫不清楚他底细的人。——这跟我不嫖妓实出于同一心理。我太拘谨,缺少一点产生一切浪漫故事的闯劲。轻重得失那么一权衡,我怎么样都还是宁愿一次又一次的让它疼下去。
初初几次,沉不住气,颇严重了一下。因为看样子,一点把握都没有,不知道一疼要疼多少时候,疼到一个甚么程度。慢慢经过仗阵,觉得也不过如此。“既有价钱,总好讲话。”牙是生出来的,疼的是我自己,又不是我要它疼的,似乎无庸对任何人负责,因此心安理得。既然心安理得,就无所谓了。——我也还有几个熟人朋友,虽未必痛痒相关,眼看着我挤眼裂嘴,不能一点无动于衷。这容易,我不在他们面前,在他们面前少挤挤裂裂就是了。单就这点说,我很有绅士风度。事实上连这都不必。朋友中有的无牙疼经验,子非鱼他不明白其中滋味,看到的不过是我的眼睛在那儿挤,嘴在那儿裂而已,自无所用其恻隐之心。多数牙也疼过,(我们那两年吃的全差不多)则大半也是用跟我一样的方法对付过去。忍过事则喜,于此有明证焉。他们自己也从未严重,当然不必婆婆妈妈的来同情慰问我。想来极为惋惜,那时为甚么不成立一个牙疼俱乐部,没事儿三数人聚一聚,集体牙疼一下呢,该是多好玩的事?当时也计划过,认为有事实上的困难。(牙疼呀,你是我们的誓约,我们的纹徽,我们的国,我们的城。)慰情聊胜无,我们就不时谈谈各人牙疼的风格。这也难得很。说来说去,不外是从发痒的小腹下升起一种狠,足够把桌上的砚台,自己的手指咬下一段来;腿那么蜷曲起来,想起弟弟生下来几天被捺下澡盆洗身子,想起自己也那么着过;牙疼若是画出来,一个人头,半边惨绿,半爿炽红,头上密布古象牙的细裂纹,从脖子到太阳穴扭动一条斑斓的小蛇,蛇尾开一朵(甚么颜色好呢)的大花,牙疼可创为舞,以黑人祭天的音乐伴奏,哀楚欲绝,低抑之中透出狂野无可形容。……以此为题,谈话不够支持两小时。此可见我们既缺乏自我观照,又复拙于言词,不会表现。至于牙疼之饶有诗意,则同人等皆深领默会的。曾经写过两行,写的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