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曲子词里有一首极好的民歌《酒泉子》：“枕边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披肝沥胆的爱情倾吐，竟与《上邪曲》如 同姐妹篇。梁启超先生称这种抒情方式为“火山爆发式”，炽热的程度仿佛要把世界烧成灰烬。文人笔下的“春蚕到死丝方尽”未名太温了。

　　然而仅此还看不出诗在社会上，在普通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瓷器陶器之类是用来送往集市供老百姓选购的。其制式、色彩乃至题字必须迎合老百姓的时尚、爱好和审美情趣，是一个时代风尚的极好的探测器。出土的唐代酒壶上的题字，多是五言绝句。那诗都通俗清浅，宛如野田小花，无一些儿俗韵，可以算是很好的民歌。最近在长沙一家博物馆里见到一个唐代青瓷彩盘，制作十分精美，上面题诗道：“鸟飞平无（芜）近远，人随流水东西。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这是我看到的唐代器物题诗中最好的一首。

　　唐代乃至以后，六言绝句没有充分发展，我只知道王维的《田园乐七首》（或题为《辋川六言》），如“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春烟。花落家童未扫，鸟鸣山客犹眠”。写得多好！唐诗中必定还有六言体，懒得去翻检。想不到这种稀有品种却在民间留下遗迹。“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确是唐诗风味。诗，不只是广大知识分子的高雅宠物，而且已深入老百姓中间，受到广泛的热爱，成为一种时尚，不仅李白喝酒要吟诗，而且老百姓喝酒吟着酒壶上的诗；吃果品吟着盘子上的诗，才过瘾。称我国为“诗国”，唐代具备典型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