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之空白散文(4)

时间:2021-08-31

  在楼下我留了张影,一点都不想上去看,再看也已是别人的居所,找不回原来的样子的。一切都过去了,属于我的,就只有记忆里那份绵延的满足感。

  雪越下越大,整个大院似无人居住,在雪花的飞舞中静悄无声。我在院子东边的亭子前转了半圈,亭子的样貌自然也是不变的,连顶端那飘逸的壁画都是老旧的模样。再穿过原来的锅炉房——现在纯粹是垃圾集中点,来到三号楼前,这才是我此次来看的重点。这也是一幢旧式砖混结构的六层楼,南北走向,每个单元每层有三家住户,我住在四楼居中对着楼梯的那套两居室,大概四十平方米大小吧,东边没有窗户,只有下午的时候才能看到阳光。这是我在乌鲁木齐时住到最好的居所。这套房子是1999年7月分给我的,粉刷后不到一个月就急匆匆地搬了进去,急于结束两家共用厨房、厕所的历史。只是,我在这套房子里住的时间并不长,外出学习一年,紧跟着就调走了,占用三年,我实际上只住了一年。但我还是爬到四楼,虽然住的年头不长,但总算是我们一家单独居住的处所,有着别样的感情。

  没想到,十二年过去了,402室的门居然还是我当年刷的那种蛋青色,这让我一下子有了认同感,恍惚十二年的时光不在,我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还是每日的朝九晚五,每月总有那么几晚,整夜整夜坐在与厨房相邻的过道里,手边的浓茶依然温温地热着,夜起的女儿朦胧着一双睡眼偶尔会来抿一口我那苦涩的茶水……我举手竟有敲门进去的冲动,好似这些年自己只不过是出了一趟长差罢了。可敲门进去,屋里还是我熟悉的布置,还是我温婉的妻子,欢跃的女儿吗?我打消了敲门的念头,听说房主已换过几茬,因为是公寓房,多是临时居住,都不屑大动干戈,眼下住的是谁,说不上来。再说了,里面还不一定有人,就别动心思了。我摸了摸门,仅仅是门而已,现在,它们都是别人的!旧有的时光真的不在那里,谁能找得回过去?能找到的,只能是一种缅怀罢了。依旧照像留影,悄然下楼,在大雪中默默离去。

  雪下得不依不饶,漫天飞舞,气势甚是壮观。我想着回招待午饭后一人出门踏雪,寻找当年雪中独行的感觉,没想到当年的同学立贵早候在那里,约一帮人中午等我吃饭。不好拂人家好意,便去了离住处不算太远的一家饭馆,吃本地正宗饭食。

  果然,小馆非常地道,除过肉之外,都是我爱吃的新疆风味。立贵他们是熟客,为示尊重,给我们点菜上菜的是老板娘,年龄三十出头吧,长得比较顺眼,就是话太多,一听就是纯粹的本地人。我对服务员之类的向来平等对待,从不发难。这个老板娘话再多,我也只是吃顿饭而已,本不该饶舌的,可还是想多说几句。原因其实很简单,我们先上的是炒面片,立贵特意介绍这是饭馆的招牌,如果不先上等会人多起来,恐怕就吃不上了。那就先上炒面片吧。我要一份素炒的。和我相处较熟的朋友都知道我不吃肉,一般会照顾我点几个素菜,没觉得奇怪。只是那个老板娘接受不了,她瞪大双眼,像看外星人一样,打量了我好久,才念叨着“肉肉”不可思议地离去。我见过对我不吃肉表示不解的人多了,可像老板娘这样的,的确是第一次。她不把肉叫“肉”,而是叫“肉肉”,使我想起好多小孩刚学说话时的发音,可她是三十多岁的娘们啊,为啥对这个字表现出这么不正常?在后来为我们上饭、上菜时,只要她一进包间,嘴里就没停止过念叨“肉肉”,而且是连续不断,像讼经一样,使我百思不得其解。在给我递过素面片时,她的目光还特意在我身上停留了好长时间,我敢肯定她不是盯着我的脸看,至于她想从我的身上看到什么奥秘,只有她自己知道。我被她看得很不自在,但还是忍住没说什么。立贵他们看出了我的不悦,提醒老板娘该离开了,她这才梦醒似的,长声念叨了一声“肉肉”,依依不舍地走了。

  此后,给我们上菜的换成了一个小伙,直到我们离开,再没见那个老板娘的面。

  这顿饭对我来说,吃得莫名其妙。

  我看出来了,大家都先吃了炒面片,后来上的一桌子菜基本上没动。唯一能让我释怀的,是饭后冒雪步行回的招待所。十二年之后,我重新在大雪里走了一回相对较长的路,尽管不是独行,但身陷浓得化不开的白雪之中清洌的感觉,还是很美妙的。

  4

  雪后定是好天气。早晨起来,看到外面阳光明媚,从窗外飘入的空气清冷甘甜,顿觉神清气爽。饭后,大家一块说了说这几天的工作进展情况,心里有了底,商量下一步的计划。老孟坚持还去和田,对别的行动一概不感兴趣。这也是他的作风,执著于心。按原来的计划,该去喀什了,既然工作的比较顺,还是大家一起去喀什比较合适,上网一查,全天没有了去喀什的机票,这也难怪,气候突变,积压下好多航班,只能等等再说了。去和田的机票却一点都不紧张,可这对我绝对构不成诱惑,没有诱惑,自然就没有动力。老孟当即定了下午七点去和田的航班,上午乐滋滋地要去玉石市场转转。我本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的,但玉本质温润,是可喜之物,去看看也无妨。谁知一看还真吓一跳,这价钱涨得也太离谱了。反正不是我喜欢的玩艺,涨得再高与我关系不大。老孟却说,要是我离开新疆那年,买些玉石存放到现在,可就发大了。我对曾经的好多事都后悔过,唯独对金钱,除过工资、稿费,向来对其他来路的金钱不抱任何幻想,从不羡慕一夜暴富的那些人。钱多自然是好,可于我,有了这样的好说不定就会有那样的不好,万事万物有相辅相成,也有相克,物极必反的事例在我的周遭也不是没有见过。何况我这种性情的人,适合的就是平淡安宁的生活,活在太多的欲望里反而喘不气来,何必呢!所以,我不认为自己错过了赚钱的机会,虽然未曾大富大贵,却对自己眼下的生活状态非常满足。有多少钱就过多少钱的日子,总不至于为赚一百块钱却非要一千块甚至一万块钱的奢华生活而兀自纠结,那太耗损人了。当然,我也见过蚊子身上都可以刨下几两肉,却绝不舍得花几毛钱买个馒头的人,这样的钱就算这雪一样伸手便可抱个满怀,却又如何?  晚饭时,才知道老孟半下午提着包又奔赴机场,实现他的和田之旅了。我说,不会再看到老孟提着包回来了吧。大家都说,今天肯定不会,天气这么好,这个时间段,老孟该在飞机上,过一会儿就到和田了。我们安下心来,为一个同事庆祝生日。可是,祝福的话还没说完,电话响了,是老孟。以为是他到了和田报平安的,正纳闷这不是他的风格,他是美编,总是一脸的清高样,瞧了我们都是凡人,逢年过节的他都不屑回一个我们这些凡人短信的,更别提他会给我们报平安了。可电话的确是他打来的。他的那个航班取消,他又一次提着包从机场往回赶来。

  万事万物皆由缘而定,我只能说,老孟与和田的缘份没到。

  我与喀什呢?却太有缘份了,从十七岁到二十六岁,整整九年的时光,是在距乌鲁木齐一千四百七十四公里的那个叫喀什和英吉沙的地方度过的。那时还没通火车,除过飞机,从乌鲁木齐到喀什得乘坐三天半的汽车。每次经过漫长的颠簸回趟老家,总觉得那里是天边边,实在是太遥远了,什么时候才能不那么遥远。可是只有返回那里,心里才能平静下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时,觉得我与那里脱不了干系的,那里才是我的根本所在。更不用说,那里是我的成长期、充实期、彷徨期,也是今天的——蓄谋期。

  可是,这次我怎么就没法去喀什?不是天气的原因,就是没有了机票。总之,一直没有顺着我的意愿实现。后来,我做出决定,此次不去喀什了。其实,我坚持要去,还是有办法的,可以等待别人的退票。就好像前几天在西安,不就是这样等到来乌鲁木齐的机票嘛。

  是我与喀什的缘份已经没有了?还是十九年前我离开的时候,我们的缘份就已经到头了?

  不是。我与喀什永远有着不可分割的血脉,生命里注进了九年的历程,那九年如今依旧鲜明在我的心中,好像只要回首,也就只是寸步之遥。这种缘份,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断了呢。

  送走客人,我来到户外,在凛冽的寒风中,踩着厚实的积雪,望着白茫茫的大地,脑子里盘旋着的全是一千四百七十四公里之外的喀什下面,一个叫英吉沙的小县城。我于1985年1月21日中午到达县城北边的那个四方院子,直到1989年1月30日离开,什么时候我都清楚地记得,那四年零九天,我是在成排参天的白杨树环绕的那个院子里度过的。那些白杨,经常被来自戈壁滩上的风吹出一片哗啦啦的声音,那些骄傲的挺拔的白杨!

  那种记忆是永远都抹不去的,无论怎样努力,它们都一直在,不曾消减,连模糊一下都不肯。

  只是如今,我还有去的必要吗?没有了那些白杨树,可是,我现在绝对没有责怪少卿,还有其他人的意思。

  可能上天也不想让我去吧。

  没法找到答案。只有脚下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痛苦却有力量的叫声,充斥着我的耳膜,使我的大脑像这雪地一般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