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会敬畏的散文

时间:2021-08-31

  一

  人,有时候很奇怪,总会在年龄中的某个节点,因为某件事情而突然明白了、彻悟了、升华了。这个节点,便是他生命中的一个分水岭,再往前走,又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每个人的年龄节点各不相同,但人生正是由这样一个个的节点,一段又一段焊接而成。每经过一个节点,生命的重量就会多积累一个砝码、厚度就会多增加一个层次——人生,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向成熟。

  一位当代文学家是这样形容生命的成熟的:“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需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尖利的山风收住了劲,湍急的溪流汇成了湖……”

  我的感受正是如此。因为我刚刚跨过这么一个节点,心,已经从喧嚣和闹腾中挣脱出来,归于宁静、归于淡泊。一个机缘,我突然感到要好好的读点历史。都这个年龄了,走过了半个多世纪,需要沉淀了,沉到中华文明悠悠五千年的深潭中去,认认真真吮吸营养,汲取智慧。

  “读史可以明智,知古可以鉴今”。尽管刀光剑影已在历史的尘埃中黯淡,鼓角旌旗已在岁月的长河中偃息,但史籍的光辉是可以穿透时空的,一代又一代人都要在这光辉中哺乳、长大,民族的精神、人格、品质、本色,必定要透过这光辉传承下去。我不知道为什么直到今天我才懂得这个道理,才产生如此强烈的读史的渴望,也许,这就是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节点使然。

  于是,我捧起了二十四史。用一个现代人的思维去领悟祖先的世界里那些铿锵闪光的东西,来照耀、鉴别今天的某些阴暗和丑陋。

  二

  中国的汉字,实在是精妙无比,经过五千年的传承、雕琢、打磨,如今已成为天下第一等的艺术品。不过,这件艺术品虽然美轮美奂,要想真正拥有它、掌握它、熟练使用它,却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你要下点功夫,不要偷懒,否则会闹出许多笑话。就拿我来说吧,有好些字,我就稀里糊涂了几十年,既不知道它的正确读音,也不明白它的准确含义,就像刘翔跨栏似的,遇上了,一抬眼就跨过去了,反正上下文弄懂了就行。这个坏习惯,在流水阅读时还能蒙混过关,可一读史,就玩不转了。古文里的许多字是必须一板一眼地把它解读透了才行,不然,你是什么也看不明白的,更甭说用一种优雅的状态去欣赏其中的意境了。于是,我把在书橱中封存多年的一部《辞海》请了出来。它还是我二十多年前上大学时勒紧裤腰带咬牙买下的,虽然有点旧,但作为阅读古文的工具,还是够用的。

  我们的方块字,与西方的拼音文字最大不同之处就在于它来源于象形,一笔一划,或长或短,都是几千年沿袭演变而来,极有讲究。同样一个字,某一笔长一点、短一点,便有可能构成两个词义完全是南辕北辙的字,稍不用心,就会留下笑柄。例如,我在读《史记》卷五十五的《留侯世家》时便遇到一个这样的字:圯。

  与“圯”几乎完全相同的另一个字是“圮”,仅仅是因为最后一笔竖弯钩,后者比前者稍稍短了那么一点点,没有把口封上,两者从读音到涵义皆风马牛不相及。

  后者,与“痞”同音,毁、废、坍塌之意,常与“颓”字联用,颓圮,形容建筑物因年代久远而坍塌损坏貌。

  前者,与“仪”同音,乃古代东楚方言,桥的别称。圯上,即桥上。一位历史上非常有名而又惊鸿一瞥的人物,被称之为“圯上老人”。何许人也?且让我们来解读二千多年前发生在大秦王朝下邳县(治所在今日江苏睢宁)的一段历史。

  三

  西汉初年,汉高祖刘邦身边有一重要谋臣,张良,字子房。张良家族本是春秋战国时期的韩国人,其祖父和父亲曾先后做过韩国五世君主的相国,今称为总理大臣。张良之父病逝后二十年,秦王灭韩。张良当时尚年幼,不曾在韩国朝廷做官,但张良家世代为韩国重臣,极富有,秦灭韩时,张家还拥有奴仆三百余人。为报国恨家仇,张良遣其全部家财寻找勇士谋刺秦王。终于,他在东方寻到了一名义士,力大无比,二人意气相投,便共同制定了一个刺秦计划。

  秦王嬴政平定天下后,自封秦始皇,然后巡游四方,播撒皇恩浩荡。当他的车队行至东方一个叫博浪沙的地方时,突然从草丛中飞出一个一百二十斤重的大铁锤,呼啦——!一声,把一辆车辇击得粉碎。幸好那是一辆副车,坐在主车上的始皇帝安然无恙,但也惊出一身冷汗。刺客便是张良和那位大力士。

  随后,全国各地张贴皇榜,悬赏缉拿行刺者。为逃避追捕,张良与大力士分手了,隐姓埋名,亡命下邳,躲藏于乡间。

  一天清晨,张良走出藏匿多日的茅庐,心事重重地漫步在小河边,苦思反秦良策。走着走着,见一石拱桥,便信步拾级而上。刚走到桥顶,一粗褂布衣老者迎面而来,走到张良跟前,突然伸出腿使劲一踢,脚上的布鞋便嗖——,飞越桥栏杆,落入桥下河边草丛中。然后,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冲张良吆喝道:“小子,快下去把鞋子给我捡回来!”

  张良心里烦闷得很,正有气没处撒,谁知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厮,不认不识的,竟敢如此无理,戏耍于他,大清早的找不痛快是吗?欠揍!他恼怒的举拳相向,却见老者似笑非笑,眯缝眼睛瞅着他,纹丝不动。老人蓬头垢面,干瘪瘦弱,绝对经不起他一记拳头。张良缓缓垂下手臂,不敢造次。就凭这满头银丝、须眉皆白,也应该得到尊重啊。尊老爱幼,圣人之训不可违也。他是饱习礼法之士,不是粗鄙村夫,便强忍怒气,快步下桥,踩着河边烂泥,把老人的鞋子捡了回来。

  老者坐在桥面的台阶上,架起二郎腿,忽悠忽悠晃着,待双脚沾满淤泥的张良拎着他的臭鞋走到跟前,便伸出一个手指戳了戳那只没有鞋的臭脚,用使唤奴仆的口吻命令道:“给我穿上!”

  张良给气乐了。没见过这样的疯癫老头,脑子大概有毛病。好吧,既然已经把鞋给捡回来了,一客不烦二主,再帮他穿上吧。张良单膝跪下,老人便把脚伸到他面前,张良扶住那只臭脚,耐心地把鞋子给它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