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鲁院的园子里经过经典散文

时间:2021-08-31

  一

  它们已经黑透了,黑得发亮。我是说鲁院园子里的桑葚。自然,它们也甜透了,甜得散出粘腻的气息招摇着诱惑着你。

  我无数次抑制住爬树的冲动,像儿时那样,做一只小猴子,哧溜就攀上去了,我想这样的身手我还不至于完全丢了。唉,现在我是一个大人了,何况还穿着裙子,何况还是在这样一个看起来顶庄严顶神圣的地方。我只能时常悄悄地走进园子里,仰头望着这两棵堪称巨大的桑树,望着累累叠叠挂在枝头的果实。熟透了,饱胀了,它们在树上再也呆不住了,扑通就栽下地来。它们时常就落在我的身上,落在我的脚边,轻盈一些的,“卜”一声,还美美地完整地躺在地上;滞重一点的,“啪”摔个粉身碎骨,暗紫色的汁水就流将出来。掉得多了,渐渐洇开来,就把石头的小径染成了紫黑色。

  此前的很多年,我都不知道桑葚是什么味道的。但是此后的许多年,我想我都不会忘记它的味道了,因为实在太甜,实在太好吃,实在没有办法抗拒它的诱惑。桑葚是从地上捡的,在铺了一地的果实中,拣那新鲜的、完整的、黑得发亮的、饱满多汁的洗了,入嘴即化,简直说不出的甘美。晶莹的甜美的果汁怀着黑色的野心,把舌头染成黑的,把牙齿染成黑的,把嘴唇染成黑的,把手指也染成黑的,我由着它们放肆撒野,因为我的心被洇成了甜的。

  晚饭后的休闲时光,天还没有黑下来,许多同学就围拢在桑树底下,各自拎了塑料袋或塑料碗,据一块地盘,蹲了下来,像孩提时捡豆子一样虔诚地捡桑葚。男生女生都有,说着笑话,编排着桑葚的N种吃法,碗里的桑葚渐渐隆起满溢,初夏的风吹在身上,只觉得世间美好莫过如此。有时候,解放军王昆会跳上树去,使劲地摇,桑葚于是扑簌簌地落下来,这儿掉下一坨,那儿跌落一颗,引发阵阵尖叫与哄抢。同样是解放军,朱旻鸢显然懒得多了,兀自拈着佛珠,腆着肚子在一边指手划脚,插科打诨,只等着谁家里的桑葚洗好了可以去蹭吃。

  最幸福的当数园子里的小鸟和蚂蚁。果实太多,它们已经懒得搬运了,日日饕餮,饱餐过后只管嬉游,想吃了身边随时都是,也不用争抢。只是我知道,这样的时日终究不会太长太久。

  更多的时候,我是一个人走进这个园子的。一个人享受正午的轻风,享受经由树荫泄露过来的那一二缕细碎的阳光,还有,享受桑葚。我把它们一个一个轻轻地捡拾起来,粘腻的汁液便顽强地附着在我的指尖,渗进指甲缝里。忽然想起小时候,拿树菠菜的籽儿染指甲,十个指头全都变成紫黑色的,伸出来像魔鬼的手,却臭美得很,傻乎乎地跑去问大人,问小伙伴:“好看吗?”

  我会遇到的人不多,比如今天,是一对外来的老夫妻。妻子讨好地主动搭讪着:“多好的桑葚啊,这边好多呢。”我朝着他们笑,她于是切入正题:“你知道哪里有卫生间吗?”然后,她撇下老先生走了,只留下那个背着相机的老先生,踩着桑葚踱过来踱过去。现代文学馆的每一堂讲座,提前到达占据座位的,大部分是这些华发老人。他们热衷于听讲,热衷于做笔记,还热衷于买讲座者的书请他们签名。而在我的家乡,何曾见到过这样的晚年时光。

  我不知道,过了这四个月,在往后的岁月里,是否还会有心情去捡一堆桑葚,是否还会拥有一段这样身心松弛的时光。这些桑葚,很快就要落尽,捡桑葚的时光,也将很快成为过往。

  许多年以来,我们按部就班,我们为身边的所有人活着,我们活得那么累,那么苦。唯有现在,我们把重重的包袱卸下了,真正为自己为文学而活。四个月,多么像生命里的一次意外的旅程,多么像一场美丽的梦境。

  一粒桑葚落在我的脚边,汁液四溅,我听到碎裂的声音。

  最是光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二

  我在午餐时要了一个馒头,食堂里打饭的师傅瞧了瞧我的个子,特意少铲了一点饭。浪费不是一种美德,我们都心照不宣。只是他一定不会知道,我要这个馒头是为了喂鱼。饭后,徐俊国与我前后脚进了电梯,听说喂鱼,也兴致勃勃地一起出了院门。

  天气正好,也无晴来也无雨,只有一缕一缕的风透过柳条儿拂过来。池塘里,睡莲已经露头,几片嫩叶子躺在水面上,在波光里柔柔弱弱地摇。锦鲤围在睡莲边上转啊转啊,似乎永远也不知道疲倦。徐俊国大声招呼着鱼儿们:“快来了快来了,有吃的了。”我真担心把它们吓跑,没想到鱼儿们却探头探脑地似乎知道有好事将至。

  我们在池塘边的石头上坐下来,将馒头择成一粒一粒的小碎屑,撒在水面上。锦鲤们精得很,迅速游了过来,围成一圈,争相啄食。究竟是鱼儿们用语言传递了信号,还是水花的涟漪惊动了对面的鱼群?很快的,远处的鱼儿们成群结队,摇头摆尾地朝着我们逶迤而来,在水面上极有韵律地舞动着。它们东边划一个弧线,西边划一个弧线,就构成一个大大的动感圆括号了。此时手握馒头,居高临下,真颇有些傲视群雄、指点江山的豪迈感觉了。

  喂不多时,徐庶也来,抢了一团馒头去。他把馒头连手一起放进水里,大多数鱼都不敢接近,却总还有一两条二楞子,大着胆子过来啃食。这些长年与人类嬉戏的观赏鱼类,似乎已经没有了很多的恐惧之感,直接把人当成了衣食父母。

  我们瑞金诗人布衣曾经和我说,徐俊国一定像个孩子,才能写出那么好的诗来。现在,我果然一一见识了他的孩子气。我说:“你瞧,它们鱼贯而来。”他说:“讲人用鱼,对鱼而言,应该是人贯而来。”然后,他用极浓的山东方言对着鱼嘟嘟囔囔:“你们这些家伙,给你们吃,连句谢谢都不会说,就知道张着嘴巴要要要。”忽然,他指着一条黄色缀满黑色圆点花的锦鲤说:“你看,那条就是陈夏雨。”我抬眼一望,天哪,胖胖的,穿得花里胡哨的,极欢实地摆着尾巴的,简直神似,越看越像。

  我想起前些时我们去蜂巢剧场看话剧。大家在剧场门口拍照,我过去拍时,摆了许久的造型,帮我拍的人就是不按快门。然后我发现他们都看着我笑,我心想不会是我的拉链没拉好吧,一回头,徐俊国煞有介事地站在我身后,鼓着眼睛,与我错着身子,摆的造型比我还夸张,活脱脱一个恶作剧的路人甲。

  每一个孩子都是天生的诗人,每一个诗人也应该做终生的孩子。

  给每一条鱼取一个名字,多么像一首诗里的某一个句子。我们找到了罗张琴,她穿着白色的衣服,缀着金黄鲜红的花纹,游得又快又欢;我们找到了陆辉艳,她浑身只有一种颜色,小小的,安静地跟在大鱼身后走。那条最健壮游动最有力的是邱华栋院长,那条白白的优雅的大鱼是王璇院长,那条纯白的文静的鱼是张俊平老师,那条一身纯黑又不合群的一定是曹寇,又长又扁的是朱旻鸢,总也不肯游过来,不知跑哪去了,大着肚子又长又壮的是小二,最爱猛地窜来窜去好像很有力气的是王昆……

  海嫫从池塘边经过,说要去买泡面吃,被我们叫住。她穿着黑色滚金边的裙子,我们马上找到一条黑色缀金的小巧玲珑的鱼儿,将她命名为海嫫。海嫫高兴拍手,说我还以为里面没有我呢,还好也有我。

  想象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你看它像,它就像了;你说它是,它就是了。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每天傍晚,总有一些同学爱坐在池塘边,或闲聊,或抽烟,或喂食,让时间在与鱼的对视中悠闲度过。他们说鱼在约会,鱼就会约会给他们看;他们说鱼在说话,鱼就会说话给他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