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县功散文(2)

时间:2021-08-31

  挤着走着,就像一节节货车,只能上不能下,全被人堵死了,只能跟着人缓慢的移动。

  好不容易到礼堂附近,那高音喇叭里的秦腔吼叫着,此时一板一腔都敲打在跟会着心坎里,秦腔是自小融汇在血脉里,只要老远听见唱腔,就浑身舒坦,那是西府人的魂,会唱秦腔的人在当地是最受尊重的。

  每当在天幕下,哼着秦腔,赶着山包一样的牛,回家端着窑瓷碗,就着疙瘩蒜,是一样的享受。秦腔是农民唯一在大苦大乐中的宣泄,高于一切的艺术,是容不得外地人糟蹋的,名演们的名字常常是耳熟能详的。

  听戏也是一些年老人在礼堂前旮旯角里蹲着,耳朵竖着,那神情是十二分的虔诚,儿女们端来了油糕粽子,他们硬是没有听见,如痴如醉让你忍俊不禁。

  老婆婆倒在一旁欢喜的劝女婿:我娃,你不要管那东西,一见戏就忘了吃饭,你吃你的。

  女婿不自然地端着碗看一下吃一下。女子在一旁嘟着嘴翻看女婿,你个没眉眼的,也不过去给咱爸说个好话。

  女婿到底年轻,经见少,拿眼看一下姨夫姨母,左右为难,把作的,媳妇倒心疼他了,对了对了,看把你难肠人的,你看戏去吧。女婿如得了令,解了绳,撒缰就跑,眉眼都飞笑。

  戏是锣锣鼓鼓敲,生旦净丑轮番出场,而十八九的小伙子哪有心思台上看,一会儿旋过来,一会儿旋过去,哪儿有大姑娘,哪儿就有他们,常常眼睛在那边,身子在这边,离姑娘不远了,却不走了,有板凳不坐,偏要踩上去,滴溜溜要倒,啪,又站直了,惹得姑娘吃吃笑,姑娘一看,四目交缠一起,又嘭的反弹回去,姑娘就红霞漫天,姑娘不看他了,他又作弄起了,姑娘又吃吃声起,几次反复,一场戏完了,也不知演的啥,只在逗弄人了,看了台上的人,也看了台下的人,看了唱戏的人,更看了看戏的人,这戏真好,要是一年能多唱几次,那才叫好。姑娘走远了,目光还在粘着,下午还要看戏哟!

  离开戏场,那边录像厅的音箱勾死人,咚咚咚,吼哈吼哈,一阵阵拳脚武打声,正在播放《霍元甲》《陈真传》《少林寺》,风靡大江南北的影片一下子来到小镇,勾引的二道毛半大条小伙啥也不干,那时没有游戏厅网吧,一个个墙高的小伙泡进录像厅,还没有染成一绺黄毛的习惯,嘴里叼着纸烟宝成八四猴窄版,稚嫩的人还拖着另一个稚嫩的。

  礼堂前不远,棚下放着几个案子,十几个小伙在玩台球,猫着腰,啪,一声清脆的响,一个球撞飞一个球进洞了。身旁有几个人在地上抽着甘蔗,用砍刀一抡,手起刀落,两头的毛须已掉,再用刀一刮,甘蔗的白皮露出了,叫卖着,有渴了的人围上来买。

  前走几步,是一溜三串的小吃,卖醪糟的扇风箱,卖油糕的揉烫面,头上顶着帕帕手巾的婆婆喝了醪糟又吃油糕,嘴上油糯糯的,孙子孙女在怀里钻来钻去,女儿在旁问了这家问那家,端了这样又端那样,生怕把娘饿着了,隔桌又叫了炒凉粉,娘就起了嗔怪,弹嫌起姑娘,都说饱了饱了,女儿也不恼,笑着给娘递碗,这就是有女的幸福,娘心里是暖的。

  正月里女看过娘,两个月了没有见到女儿面,娘早就发熬煎,二三月都紧巴,娘想女的日子,一片惦记的心终于熬到三月头,乘天暖来跟交流会,一是散心,二主要来看女,见女儿好着,一颗心落了肚,再尝尝女儿买的孝敬的吃食,如同吃了蜜,那是甜几个月的。

  女儿再领着上下街转转,看看,听听戏,心劲越发大。女儿却暗自落了泪,娘几个月不见,又老了,鬓角的白丝,皱纹更深,圈腰趴步,没牙了,半天咬不动,却只顾往孙子嘴里塞,唉,人都要老,接檐水只往下淌。

  那卖面皮的大嫂,摊前都坐满了人,还有一拨没地方坐,急等着座位上吃完的人,大嫂恨不得多生出几双手来,一旁帮忙的可能是娘家妹,脆生生的手在那大盆里涮碟子,生意好的,大嫂顾不上偷着乐,蒸面皮、烙面皮、擀面皮、米面皮样式繁多,半勺盐一勺醋水水,蒜汁,辣子油,顿时白糯糯的面皮上浇着黑的醋汁和红的辣子油,红是红白是白,刺激着味觉和视觉,霎时,饥饿感从腹腔传来,翻江倒海地在肚子里难受,恨不得咥它八大碗。

  吃了面皮还有肉夹馍豆花泡馍羊肉泡馍牛肉泡馍,最奇特的还是臊子面,陕西人是面肚子,吃啥都饥,唯有吃了这面似神仙,才实在,细细品,慢慢尝,要是那壮汉,来一大老碗宽扯,经过筷子几搅,然后筷子缠到筷尖,急速地挑起,和眉毛一样高,鼻尖沁出的汗莹莹的,然后猛吸一大口,滋溜一声,一条面已入肚,就着喝一大口汤,原物克原食,再吃一疙瘩蒜,那神情就像祭祖,很虔诚,三两下就会不见了,风卷残云,你就会感叹这西北的汉子。而女人们一般吃麻食搅团,碎嘴,爱吃零食。

  秦腔声住了,高音喇叭里又放歌曲。悠悠往下走,人依然很多,像众多蚂蚁在半片苹果上玩蛋蛋,挤疙瘩。

  此时,太阳当头照,脊背都火辣辣的,男人女人都脱了外套,塞在包里或拿在手上胳膊上,中间一溜都是各种换季的衣物,还有被褥袜子衬衫秋衣秋裤,卖鞋的更多,皮鞋胶鞋步鞋凉鞋解放鞋,女人们大都仔细,挑来挑去,男人们领着娃娃撵在身后,一路上总能买到自己称心又实惠的。

  孩子在一旁哭着喊着要冰棍,男人们就会瞪着眼,就知道吃吃吃,你是饿死鬼托生的,见啥要啥?女人们不忍心的一把拉过孩子,你个倔驴,不让孩子吃,让谁吃?一年能过几个交流会?说毕,从口袋摸出三毛五毛,立即买了冰棍塞在孩子手里,孩子破涕为笑,战胜了。气的男人埋怨,你就把你老儿好好惯。女人才没心思理他,又去看门帘看锅上日用品。

  玛钢厂那边,一个卖老鼠药的竹板敲着,不时有人过来买一两包。旁边不远处树下蹲着两个老汉,在嘀咕着,他叔,让你费心了,咱娃没啥,不知人家有啥么,能看上咱娃不?一个瘦瘦的老汉可能是媒人,他扭头瞅了一下身后,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又转回头给老汉说,人家嫌咱娃有点木气,娃倒是好娃,你看你看,和人家女娃初次遇面,也没说买个焦糖,把人家嘴甜甜,就瓷马愣登站那里。那老汉可能是小伙的父亲,不住赔不是,不住往媒人手里递烟,媒人推脱着,接了又别在耳朵根。他伸了个懒腰,带着女孩离开了,女孩脸红的就像八九月间的红苹果。男孩还手足无措的,比姑娘还姑娘,他爸起来用眼睛剜他,他自己也觉得很失败,又感觉挺无辜的。相亲肯定是黄了,他勾着头更无心思看满街的人流。  此刻,最热闹的地方是卫校门口的歌舞团,那音箱咚起咚起,直让半条街都在震动着,几个女孩穿着超短裙在那一人高的架子上来回扭摆,下面围簇着一大帮人,男女老少都有,更多的是男人,还有小伙子。

  旁边有套圈的围了几个摊子,有小伙给你十个圈,两米外套住就是你的东西,套不住就输了,乖乖掏钱。还有那内蒙拉来的羊绒衫羊毛衫皮衣皮鞋,鼓劲吆喝着。还有卖架子车的化肥的,还有各种绳子牛笼嘴鞭子犁地的犁铧磨,还有眼镜凉帽等。来来回回的人,像被刀切割开了,这一溜那一溜的;又好像一地的池塘,被那牛拉犁犁开了好多水塘,水花飞溅,艳艳的。

  好多走累的人在那门前台阶上坐的到处都是,太阳就那么花花晒着,那醪糟飘来的香味混合着各种香味,在街道上慢慢飘散着。

  从县功镇衍开来,路是纵纵横横的,像绳一般缠绕,像网一般张开,县功镇就在网的底子里,更像伏着的一只大蜘蛛。瓜果糖皮撒了一地,混合各种花味、汗味、烟味以及小吃水果味,还有香水味,浓浓的弥散在空气里。

  跟交流会的,远处的、附近的慢慢要散去,街道像潮水般逐渐退去,太阳也不忍心的离去了。

  各路口都有从街道回来的人,谈说着今天的收获或见闻,憋闷了一春的坏心情在街道上一宣泄,心情奇好,话也特别多,该买的农具买了,该买的化肥买了,该买的西瓜种子薄膜都买了,还给老婆孩子扯了花花布,空了两个月的肠子也裹了油,该犒劳的都犒劳了,也听了街市的奇闻,山南海北的客都来了,说明咱县功好么,不说了不想了,今晚可有睡不着了。

  说着星星就来了,喝毕黑了汤,走,看戏走,一家叫,十家应,河这边的,河那边的,山上的,山下的,开着拖拉机的,骑着自行车的,走路的,手里拎着手电的,惹动的一庄一庄的狗在吠,好像整个川道都沸腾了,过了又很空静。身旁的山感觉比白天近了,黑黢黢的,却没巉岩,也不可怕。

  路上欻欻声,桃花的馨香还能闻得见,风也是暖暖的,听声辨音也能感觉到是不是本村人,一拐过转弯,上河西就能影绰绰看多更多的人和音响声,有的老拖少,有的夫妻俩,怀里或手里掂着凳子,这春夜蜜蜜的,金陵河水泛着波粼粼的莹光,虽然还没月色,但街道上已星光灿烂,像盛开的一朵莲花。

  其实夜晚才真正属于女孩子的,白天早早逛完回家休息后,专等晚上出来,洗好脸,擦上香脂,淡淡化上妆,换上裙子,此时的女孩子不愁吃不愁喝,是人生最富有的时间,挣下钱也不用供父母,她们成群结队,生怕不知道她们的美,无法安置自己的美好的时光,她们都身材苗条,在黑暗里手拉着手,一辆车灯闪过,就有好几声口哨响起,她们肆无忌惮的,同时又唱起了歌,连河里青蛙也耐不住了,哇哇哇合着音,满镇上都是一片繁响的音乐。

  女孩们也去时装店里转转,也去醪糟麻花摊前看看,那电灯和汽灯更映衬她们的美,忽明忽暗的光,如飘来的祥云,如盛开的树树桃花,看戏的看电影的看录像看歌舞的后生全向她们瞟来,夜遮盖了一切羞涩,黑夜给了黑色的眼睛,眼睛和眼睛是会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