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峻的父亲的散文(2)

时间:2021-08-31

  三

  再怎么冷峻的爹,毕竟是一家人了,习惯了冷峻就无所畏惧了。我上五年级就染上了烟草(旱烟)。班上有个叫王卯的学生,比我大七八岁样子,高大,是鹤立鸡群的那种人,他属于“去盲生”(适龄时没有读书而插班),后来知道他对我十分好,据说因他是我生母的门里人,似乎没有出“五服”。他吸烟,总给我吸几口过过瘾,我不敢偷爹的旱烟抽,也受不了那个刺激,便找一些向日葵地瓜叶晒干搓碎,充当烟草。

  一日回家,爹在我身边不离开,嗅了一会,说,吃地瓜还没吃够?

  爹的嗅觉绝对正常。我无言。

  他警觉了,将平时显摆在炕头的旱烟都锁在了他的小柜子里了,偷过几次,已经欲罢不能了。爹每年都在老屋后院种植烟叶,收割的时候,将旱烟的梗也捣碎,舍不得撂。这年,他特意留出五六个烟叶,就是不收拾,我只好搓碎放进爹的小笸箩里,爹从来不动,我便每次抓少许,竟然没有几个月就捏光了。

  可能沾染上烟瘾,深知人对烟草的依赖性,爹便不想让我受罪,默认了一生都难以摆脱的恶习。

  高中毕业,在队上混日子了,毕业的时候,没有了“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口号,这样的口号还给心开了一个出口的希望;我毕业时候,是喊着“哪来哪去社来社去”,不能心存幻想,就是让一代人老实地在家务农。爹很忧心,我觉得。正逢村里大张旗鼓修建东河的石拱桥,这是相对于那时的“三峡工程”,难度一点都不亚于堵长江,技术条件太落后,对一个村子而言就是“老虎吃天”,胆子够大的了。

  爹偷偷跟当队长的贵叔说,半个月别让我去队上干活了,这个后门开大了,居然一向铁面无私的贵叔答应了。

  我们家的菜园地就在建桥处,爹整日带着我,名义上是整菜地,干一会就打发我去看建桥,我可以脱离菜园劳作当看客,当然不愿再返回,爹也不吆五喝六的。拦坝蓄水,开渠泄流,挖基奠基,推土筑楦,凿石成型,砌石成桥,拆楦抹缝,放鞭庆贺,所有的工序我都烂熟于心了。

  春天来了,周围邻居盖房子的甚多,贵叔是泥水匠,爹就让我跟贵叔出去砌墙“揭袄”了。那时,不过节,吃不上大饽饽的,村民叫吃饽饽是“揭袄”,因饽饽底是玉米叶垫着的,那叶就叫“袄”。第一次砌墙,我站在里面,脸朝外,盖第二处房子我就脸朝里了,是名副其实的“泥瓦匠”了。

  后来,我想,冷峻的眼光可能看得透彻,爹是在为我的将来谋生做了长远安排吧?看,可以看会,这个思想在我后来认识了大书法家李春宽的时候得到了证明。他说,想学会书法,先看书法精品半年,用脑琢磨字形结构,忍不住就在手心用手指头模仿,感觉手痒痒了,就挥毫。看建桥,不能在手心画样子,但在心中反复模仿,结果就会了。爹不是大师,但有大师的风范了,我这样看。

  毕竟我没有在这个行业走下去,不然,也是一位可以让阁楼林立的建筑师了。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我再次让这个家庭陷入了恐慌与贫穷。

  四

  改变我人生轨迹的,与其说是遇到了机遇,不如说是爹有着一股冷峻的性情影响了我的沉思习惯。

  快毕业了,我写了一封长信回家,汇报了我的学习和毕业分配的动向。爹识字,但从来不拿笔,拿笔也没有用,遇到有写的必要,他都是用那根破棍在地上划划,所以知道他会写字。

  我站在歌唱《毕业歌》的队伍最后,嘴唇紧抿,一字不哼,毕业歌的欢快旋律冲击不了我的心事,隐隐的不祥之云笼罩在歌声之上。

  大约是毕业前第五日,我收到了来自爹署名的加急电报,只有三个字:回老家!

  本来,我的分配已经定下来了,是留在我求学的那个城市。父命如山!仓促间转换了我人生的舞台。我仿佛从那三个字里再次看见他的冷峻了。其实,我又在心中几次否定我对爹“冷峻”的印象。

  爹遗留下的那张在朝鲜拍摄的巨幅照片上,一位有着风度绅士的男人的容貌,让我自愧弗如,因我不是他嫡出的传宗人。一丝不苟的发,打着合适的弯度,贴着头皮;单眼皮里的眸子,晶莹而有神;标致的斜纹蓝底领带,系住了爹的严肃;一身淡黑的西服,合身地包裹着他的风度与庄重。人怎么可以几年工夫就巨变了呢?我生出这样的沧桑之感了。

  遵嘱,我回到了爹的身边。他如我当初被他抱回这个家一样,已经奄奄一息了,多么相似的结局居然这样对称地摆在了爹与我的面前。

  养儿不能防老了,但可以在儿与爹的相视里,亲和地离开,可能就是他的向往吧。可以为他送终,儿的价值尽管是打了折扣,却也算是父子一场了。冷峻,在他的脸上渐渐地消失了,眼睛总是闭着,妨碍了他脸上刻着的“冷峻”两个字的表达。

  一个朋友曾经告诉我说,冷峻的人,心瓣都是刀剑,说不定可以做出什么事来。我琢磨了好久。莫非爹让我回到身边,了却一个父子见面的愿望之后,会放弃痛苦,选择自残自尽?我宁可无理由地相信爹不能,也不愿胡思乱想了。

  他得了无可救药的肝腹水,每日,那个开了几十年止痛片给爹吃的赤脚医生来给爹的肚子抽水。

  我留心,爹每天一滴水也不喝了,我在院子里自掘的三丈二尺深的泉井,不再让他品了以后就皱眉了,他肚子里有的是水。

  我不忍。坐在他的身边,拿手为他抚摸肚子,试图让他可以减轻一点苦痛,很希望他可以在我的抚摸里悄然地离开那个炕头,每次,他不睁眼,也不说话,费力地伸出手,拨开我的手,我含泪握住,爹还是把手抽走了……

  一个周,爹终于在一个夜晚,带着他的冷峻悄悄地走了,当我在夜里三时困眼惺忪地去看爹的时候,他的脸平静了,就像没有一丝风袭的池水……

  他的“冷峻”戛然而止,我反而觉得躺在面前的不是我的那个爹。谁知道,“冷峻”竟然是我最可接受的脸色。严肃,冷峻,拒人千里,似少温度,却在我心中刻上了与“担当负责”的抽象符号。一生忙于工作,爹的冷峻脸色给我的是不能苟且,不能马虎的态度,负重前行,步履艰辛,但踏实得很。也许,爹存在的意义,这样就足够了。

  他的冷峻终于被他坚持着带进了另一个世界,只是身边剩下了一面用塑料纸包住的止痛片,一点没有撕破;还有,那根很破的棍子,还无言地躺在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