棣爷散文(5)

时间:2021-08-31

  蒸一百个大百穗儿,不是平常人家干得起的。但村里人会变通,可蒸五十大五十小,甚至只蒸五十个小的。一可当十,五十也能代表一百,正如十二可以是货真价实的十二天、十二月、十二年,也代表极多、代表无穷。再不济,白面里搀兑细白棒子面,碱略微沏大些,蒸好再点硫磺熏一下,化妆后的百穗儿照样白得亮眼。

  百穗儿跟一般白馒头最大的不同,不是搀兑棒子面与否,而是最后一道工序,点红。筷子头儿蘸上澥好的红颜料,在馒头顶部正中位置轻轻一点,那白白的馒头顿时生动起来,妩媚起来,欢腾起来。一屉一屉点了红的百穗儿铺排开去,也算得大场面了。小时候,我极喜欢看人家蒸百穗儿,尤其是看点红的那一刻,老觉得如此好看的百穗儿是会飞的,就像我梦中的仙女儿,飞着飞着就不见了。我怕那百穗儿飞,于是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直到大人抬着鸡腰子笸箩过来,不讲任何道理地把我撵到一边去。

  赶上亲戚家大闹十二晌,我便拥有了跟百穗儿一样化妆的待遇。穿起簇新的衣服,额头上用蘸上澥好的红颜料点个鲜红的红点儿,由母亲领着,擓上一篮子百穗儿还有平时攒下的三二十个鸡蛋去赴宴。一路上,我满脑子都是梦中的仙女,跟我一样额头点了红点儿的仙女,或者是篮子里的百穗儿,跟我一样脑门正中点了红点的百穗儿。那路,也便于平日里走的路有了几许不同。那是我与仙女、与百穗儿一同走的路。那路上,我们都是那么的好看,好看得都能飞起来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南北朝,更不知道寿阳公主还有她的落梅妆。但我真的是好喜欢眉间那个圆圆的、鲜妍的红点儿啊。到了亲戚家,我们篮子里的百穗儿跟其他贺喜的人带的百穗儿,都给倒进大大的鸡腰子笸箩中汇合,我也跟其他人带来的孩子汇合,我们都是额头上点了红点的孩子,好看的孩子。过十二晌的主角,那个浑身乳汁味道的小娃娃,额头也是点过红点儿的,穿了大红的斗篷,或者绣上鲤鱼跃龙门的红兜肚,简直跟画儿里的一样。  十二晌,真是作为一个村里人的大日子啊。从落草,到十二晌,满月,百天儿,周岁,十二岁,二十四岁、三十六岁、四十八岁、六十岁,直至百岁,美丽的大幕从眉间那个好看的落梅妆开启,一个节点一个节点,一个轮次一个轮次地走下去。每数到十二这个数字,不由停顿一下,内心里偷偷苍凉回望。或者,真正的村里人是无暇回望的。回望,只是我这个所谓文化人脆弱的自我娇惯。

  村里人已经不怎么重视过十二晌了,他们跟城里人一样,给孩子过满月、过百天。百穗儿还在蒸,不是一家一户自个儿蒸,一切有馒头房代劳。柳庄馒头全县闻名,是靠百穗儿打的天下。我亲自去过馒头房,十几屉大馒头一齐出锅,还是老酵子沏碱、人工揉制、柴锅大灶的手艺,熟悉的麦香把眼泪熏出来,眼前朦胧一片,化好落梅妆的百穗儿们飞在当空,风箱奏乐,仙女歌唱。

  一下子买了十二个大百穗儿,每个一斤二两。回城,冷冻在冰箱里。吃的时候拿出来,慢慢让它解冻,再上屉蒸过。麦香在我的城中飞,音乐起,仙女翩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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