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散文(4)

时间:2021-08-31

江南(二)

  石板小街作为一种文化,是汽车时代以前和帆船以后的事。人在这里适合过闲云野鹤似的生活,一定不是他的本意或初衷,长袍马褂、青面布鞋并不昭示着博学,是一个生存方式。马致远钟情“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安逸生活,张志和神往“斜风细雨不须归”的隐逸日子,杜牧不忘“十年一觉扬州梦”的风流往事,李煜长叹“一江春水向东流”,落难君王梦江南。即使是布衣少女,“采莲南塘秋”,即使是匆匆旅人,“路长梦短无处寻”。邱迟看江南“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江南旖旎的风光在清丽的词句中跃然而出。陈寅恪学贯中西以后,回眸江南,宛若依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少妇。张大千眼里,江南生活在水里,烟雾飘渺。

  西湖太湖秦淮,一条鲜艳的血脉,流淌出了江南精华,流到宋人那里,江南成为一种人生范式,一种天堂式的境况。我呱呱坠落在江南小镇,一生未曾离开,却几乎访遍所有小镇发现江南小镇们一个模式,平静如太古,码头酱坊、药铺烟店、酒楼茶馆、小桥石岸,组合成江南小镇的基本格调,小镇上屋檐不敞,住家不多,不远便见田野,农舍俨然,依稀耕种人家,在江南过日子,调理得好,很有些神仙味,不会有局促悒郁之感。

  牵一根柔肠在小巷里转悠,摆脱不了一水幽远。江南文章永远的不能做完,即使想做。江南的城镇倘若要作细品,内涵不能觅得,石拱桥、石驳岸、踏级入水的石阶、依水而立的宅第、沿河而去的街巷、柱廊翘檐的街楼,高墙深院与沿街骑楼连成一体,高低错落有致。大户人家一般藏于深巷,青石板将华贵铺进,雕花门庭,石柱石阶庭院中透着古朴秀美之气。住宅高敞宽大,木质长棂窗扇,广漆楼梯地板,主人不管有无学问都有附庸风雅的爱好,旧书字画、雅致古董、盆栽小景,直往悠闲上靠。风景远逝以后,追忆起来,会起一种莫名的沉郁的怀旧幽思。在这样的地方养性,可以深藏虚谷,可以不偏颇也不逃避,不焦躁也不颓唐,可以做些怀抱清旷的事体。再贫寒的人家,日子照样过得滋润。

江南(三)

  江南河湖的烟水芳草,依湖古城的迤逦气韵,傍水青山的松风幽径,修竹清池,构成江南山水的倾情之美,构成这温柔富贵之乡、大雅与大俗共融之地。

  江南的古村落,行走得慢的,与时代失去了联系,作为一种标本存在,但居住者却是鲜活的,现代的,与外界的关联是隐藏的,用一种不敞开的开放姿态欣赏着自足。江南的树木不乏千年以上,樟、槐、榆、松、银杏、黄杨,都喜欢成群结队地遮掩着大地,将古典呵护。

  江南的水散发在空气里,湿润的气息让男人不能为英雄,女人极易为狐狸精,令世界销魂铄骨。顺着江南小镇的小弄走进时间深处,会发现青苔都很古典,苍藤的长茎盘根错节在历代生灵里,人类所有的轮回被高高挂起,让后人欣赏嬗递。

  江南老妇人信奉王母娘娘、观世音、张天师,不指望奇迹出现,时不时叙说些遥远的、老掉牙的动人美妙的故事,只痴想着来世投好胎。

  江南的老男人季节,不问时辰去未来,饮个烦南的茶馆低檐、弹、烟雾、水汽活中顺从老婆、尊的生存方式。

  江南园林,置身假山石径、池塘水榭、亭廊楼阁之中,雅赏寺塔幽巷、烟柳鱼桥、户盈罗绮古韵,江南园林那种雅致堂皇,宏深富丽,回环繁复,吐纳近远,剔透玲珑的文化流韵迷人之至,比起水乡小镇,另是一番天地,江南园林洋溢的浓重的文化气息,令人忘俗。杨柳青青、蜜蜂蝴蝶、人面桃花、风流才子、外婆桥永远摇不到、童年的阿娇永远不会长大,这大概就是江南情节。

江南(四)

  江南的山虽没有拔地横空盖世凌人的孤苦和傲气,虽不能让人虔诚让人顶礼膜拜让人诚惶诚恐。但江南的山是人性化的,溢着灵气,游江南名山不会有前路茫茫、孤旅天涯的体悟,因为江南山重水复,移步换景,山不转水转。观江上渔火,沐林间轻风,心境自然是不错的。置身于这诗化的群山,很有些道骨仙风的体悟。山道弯弯,偶见山居人家,修竹绕屋,溪水边草木滋润灵秀。站在山顶看世界,小溪澄、小桥横、小雨冥、小亭冷,重重叠叠山,曲曲弯弯路,叮叮咚咚泉,高高下下树,零零碎碎河,隐隐约约屋,清清白白云,朦朦胧胧雾。一江春水穿山而去,横江泛舟,竹筏悠悠,青山古河,渔火远树,恍若渔人入桃源,一幅绝妙的山水画。

  江南文化在整体上给人一种甜软温馨,男士文弱精明,女子娇嫩柔美。音乐如春江花月夜,徐缓悠远。歌舞如荷花仙子,采茶扑蝶,柔和清丽。轻歌曼舞、甜润细腻的女子越剧只能在江南土壤成长。美学上讲,江南文化太过秀气,无不透出一种阴柔美,比起北国“骏马秋风”的阔大气象,江南的“春花秋月,暖雨熏风”显得太过纤弱、细腻、委婉。

  没有如泣如诉的塞外狂飙下如旗如歌的号角;没有猎猎雄风下遮天蔽日的滚滚烟尘;没有叱咤风云扶摇直上的强悍之力;没有沸沸扬扬的卷帙和荣枯跌宕的故事;没有坦荡从容的风骨;没有弥漫腾升的苍茫大气。

  北方仅凭风的遒劲尖厉,便将北人的胸怀磨砺得更加粗犷宽广,雄劲剽悍;任凭风的利刃刺破耳目,镂刮脸面依然如故。北土是苍鹰的故乡,江南是灵鸟的窠穴。难怪鲁迅不悦:“我不爱江南,秀气是秀气,但小气。”“满洲人住江南三百年,连马不会骑了,整天坐茶馆”。

江南(五)

  品味江南,极易迷路。倘若在江南做文士,会被闲情逸致俘虏。在粉墙小院内挂只画眉笼,种些葡萄石榴花草,或读书作画,玩棋赏桂,或手捧茶壶,落脚亭榭,或嚼曲含香,吹笙聘月,品茗谈艺。这里没有圣朝气象,连气息也属轻柔悠扬,频出唐寅一类的才子:“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幅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江南的固执在放浪、在纤巧、在落拓、在孤傲中散开。

  这样的文化氛围里出大家怕是不能,只能出玩家。江南自古多名士,多狂客狷士,名士中多眉清目秀者,着白绢纺裤,举止风流倜傥,飘逸如玉树临风,不善先锋,只求逍遥、雅玩,士大夫阶层腰间必佩美玉,以示气节清高。

  山川英气不属于江南,出徐文长、祝枝山这样的才子,也只能属于水文化滋养的精灵,无法酿出气候。即使当一介草民,偶尔也要圆一回风雅梦。江南土壤膏腴,遍地细粮,珍珠般米饭,莹白喷香,百姓们自诩为人间天堂。民间崇尚虚无遗世,在那通幽的巷衢里,那些自命清高的儒子们喜坐在古屋的阴影里,透过格窗,看那古老垣墙上的斜阳,目送多少唐愁汉恨,多少烟雨蒙蒙,吟六朝芳草,忆一曲秦淮。在春光深锁、满园浮藻、浓阴匝地、阴气逼人的深深庭院享受那份苍凉,那份深邃的幽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