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散文(5)

时间:2021-08-31

江南(六)

  江南不只是绿色的角逐,这里可以看到物化的主动,艺花可以邀蝶,累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贮水可以邀萍,筑台可以邀月,种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蝉,人之意外的观照可以在江南见得。

  江南这块灵地,是上苍精雕细琢而成。因而太过精美,太过雅致,太优越,便少了残缺美,少了沧桑感。在这样的文化感召下,使得江南文人隐士只求半隐半显,生活逍遥,本性保持无忧无虑的快乐,倒是合了江南文化情调的。唐代名士张志和遭贬遇赦后浪迹江湖,隐居湖州西塞山,自号烟波钓徒,追求“菰饭薄羹”之生活,“上祀祓禊”之风流的自我形象,其《渔父歌》得颜真卿、陆羽、徐士衡、李成矩等名士倡和,使人想起兰亭诗人的绰约风姿和隐逸精神来。张志和独钓寒江,“每垂钓不设饵,志不在鱼也”,很有些姜子牙和严子陵味道。“大隐隐于市”,如余秋雨所说:“最佳的隐潜方式莫过于躲在江南小镇之中了。”江南走出去的状元、进士一般都活着,在太湖一带古镇的深巷里,冷不丁就会遇上那衣袂飘飘,背影长长的睿智者。周庄的银子浜曾是西晋文学家张翰弃官归里后垂钓之地,也是唐代曾任苏州刺史的诗人刘禹锡遭贬后“优游而揽胜”的去处。南宋大词人姜白石为江南水韵浸染,求得“蓑笠寒江过一生”,在云鹤沧浪烟雨间寻求寄托,那遗世独立的出世之思悟得“幽韵冷香,清空精远”的意境。静住水乡小镇,悠闲倒是悠闲,能忘却尘俗烦忧和得失宠辱,然人生志向也一同忘去。

江南(七)

  江南的时间不太流动,孔子不宜在江南的河边感叹“逝者如斯夫”,江南的固态无所不在:城楼、牌坊、石板路、屋檐、井栏,甚至连河道的淤泥、屋檐的墙灰都有些唐宋气味。江南的年代是河流,江南的日子是缓慢的,在江南游走,只剩下韵律。

  江南早春的河面,常有飘渺的雾气,如同妖气,古有传说江南是出妖精的地方。吴承恩在长兴为官三年,“妖雾”倒是给了他灵感。然梅季的江南气息是极不好闻的,是那种霉变、陈腐的气味,极伤地气的。江南雨,细碎的可以成雾,可以成汽,梅雨天把大地糟蹋得一塌糊涂。江南的雨下得很不干脆,毛毛细雨一下几天,遍地潮腻腻的,屋里散发着霉熏熏的气息,屋角、墙角生出一层层绿苔,瓦罐底出白霜,衣物散发一种怀旧的霉气和阴气。那种腐臭味久久不去,令人头昏体酸,心烦意躁,想抽支烟也吸不出半缕青丝。天长日久,潮潮腻腻,滋生真菌,江南人因此得些极伤元气的怪病,诸如皮癣、脚气、湿疹之类,直痒到骨子里。难怪人说:“习惯了这窝囊的日子,习惯了做窝囊的人。”

  这样的文化积淀,使江南人成不了大气候,成不了大家,不能达观如老庄,习惯于依附强者翼下,精练于圆滑变通中和之中,精明练达,阴柔胆小,急功近利。这倒是应了郁达夫的说法“吴越国人一向好战,坚忍刻苦,富于智巧,自从用了美人计,征服姑苏以来,猜忌使计逐步发达起来”,做小人干卑事始不觉耻辱。”

  江南人渴望沙漠,渴望干裂,这样可以爽快,可以豪迈,可以根治脚气,可以去除霉变,可以轻装上阵,即便血喷大地,顷刻间没了,也走了大气一路。

江南(九)

  江南的历史名城一个个风光远逝,至今古风尚存的,屈指可数,南京算一个,杭州算一个,苏州也算一个,她们历尽沧桑,已没有了古人眼里的美感了。清朝三百年,江南重镇南京是如此了得,三部历史名著《桃花扇》、《儒林外史》、《红楼梦》都记录了这座称之“金陵”古城的繁华,金(转载于:www.hNNsCy.coM:苏州散文)粉楼台,画船箫鼓,琳宫梵宇,碧瓦朱甍,七百酒楼,千家茶社,万盏灯笼,灯影桨声里的十里秦淮河,香雾烟色一片,乃“朝朝寒食,夜夜元宵”。而今十朝古都风景远逝,王气散尽,号称十朝加起来不到四百年,时间跨度却历经十七个世纪,都是些短命的没出息的小朝廷,来去匆匆,这里更出名的是后主,什么陈后主,李后主,诗文满腹,书呆子一个,都是历史的笑柄。没有一个历史名城如此充满浓重的亡国气息,亡国之恨是南京历史永远的痛。

  苏杭是公认的江南文化韵味的浓缩之地,杭州太过精雕细琢,没有了自然气息,玲珑

  剔透的环境,适合的只能是灵鸟,不会是雄鹰。苏州两千五百年的积淀营造出的那种文化氛围,如今已是风景消失,现代建筑将白发苏州打扮得反老还童,变得难以辨认。江南名镇中,还有点江南味的只剩周庄、同里、西塘、乌镇和南浔,周庄和同里“集中国水乡之美”,不过那是一道残存的水乡风景,西塘与乌镇是故事新编,无非是环水之中,粉墙黛瓦,小桥石驳。相比之下,南浔还有点内涵,除了碧水环绕,小桥流水,古风古韵的水乡特色,这里豪宅巨厦,富甲天下,是出“沈万三”的地方。南浔一为丝,一为书,湖丝与茅台酒在1915年巴拿马同获金奖,世人称之“诗丝书之乡”。清代三百年中,南浔出学者四百五十人,著作一千二百种,实乃壮观,南浔以其“簪缨世第,蓬荜名儒,相尚藏书,辉炳邑谋”风采雄称“天下第一镇”。可惜这座书卷气十足的江南古镇,能树起大旗,成为撑得起门面的大家,寥若晨星。魏晋幽深的长廊中,走不出一个江南怪客,只见介然不群的山涛,狂放不羁的阮籍,高亮任情的嵇康,恣情肆志的刘伶,放达不拘的阮咸。江南人只配观赏,不配表演。

  江南人成了大家的,也必定是离开江南才发达,鲁迅兄弟、茅盾、王国维、徐志摩、叶圣陶、巴人等。江南文人写不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黄河之水天上来”这样的传世之句,大气之作。即使有被称“江南才子”的唐伯虎、祝枝山、周文宾、文徵明等,也只能在“苏湖熟,天下足”这样的佳丽之地玩把戏,走不出江风水气扑面生悲,秋风拂面落叶生悲这样的怪圈,在腐草暮鸦、冷月夕阳、残荷苦雨中感受苍凉。曹操虽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李白也有“浮生如梦,为欢几何”那样的江南式的低吟,但仍具北方平原荒漠、苍茫浑成、文气奔放、大气盘旋、沉郁顿挫的氛围下铸就的英雄豪杰之气。

  江南天生一种诱惑,塞外的剽悍与粗犷终被江南的纤弱所吸引,精工细作的美肴的确比马血羊肠好吃,谁不喜欢锦衣华车,在春江花月夜的境况里,学点繁文缛节算得了什么大草原的雄浑不能当饭吃,成吉思汗的十三万骑兵可以征服半个世界,却不能征服一个江南,照样乖乖地坐进江南的破旧茶馆,眯起双眼,去欣赏残垣断壁上的蓑草斜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