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散文《大江逆行》

时间:2021-08-31

  墨迹

张抗抗散文《大江逆行》

  一条墨迹斑斑的大江,从天边来,到天边去。

  岸是白色,水是黑色;岸是绿色,水是黑色;岸是金色,水是黑色;它一路走,一路用自己碾磨的墨汁,写着墨迹斑斑的历史。

  它的父亲是灰色的山岩,它的母亲是褐色的泥土;灰与褐调成了黑色。它从上游峻峭的石砬子下来。

  它的父亲是高高天上金红的太阳,它的母亲是茫茫旷野上蓝莹莹的冰雪。太阳拥抱了冰雪,橙与蓝生成了黄色。它从上游坦荡的雪原上来。

  它的父亲是猎人红红的篝火,它的母亲是山谷中绿色的帐篷。篝火照亮山谷的时候,人们发现了它。它从上游密密的森林中来。

  它撞开石砬子、穿越雪原、绕过森林——它自由自在地兜着圈子。在江叉里留下一个个迷人的崴子与小岛。几千年几百年来它以这弯弯曲曲的江道显示自己的风采,得到过多少夸赞和誉美。

  如今若是有人坐船从那灌木葳蕤的江湾里西行,望望天,望望水,便迷惑起来——太阳怎么落到身后了?这是往哪儿?

  它便咯咯地乐,咬牙切齿地乐——记住了这是条无可奈何的回头路。你必须走主航道,小岛在主航道我侧;你不想同太阳捉迷藏,就白白地将那小岛拱手相让了。

  除了那时常迷失方向的太阳,还有那些钉在它身上的红红白白的浮标,还有巡逻艇、嘹望塔……总使它感觉到被肢解、被分割的耻辱。都说水是无法切分的,可它就摆脱不了那种被剖开后,又重新拼接起来的羞愧。好像它是一双鞋、一副手套,走同一条路、为同一个人,似乎是一个整体,却明明又貌合神离。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汲取它的江水灌溉土地的人,那些造了船让它推着走的人,那些隔江相望嬉戏游泳的人,变得这样互相仇恨?它总为这仇恨觉得隐隐的不安——因为他们似乎因争夺它而仇恨,仇恨中又似乎对它爱得越发痴迷,把它爱成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孤独寂寞的江,一条没有电站大坝江桥水运的无能的江,一条连太阳都经常站错位置的混混沌沌的大江。

  它好悲哀。

  于是它常常闭上眼睛。它的眼前黑黑。人们看它也黑黑。

  于是它常常沉默,缩在它的冰雪母亲怀里,戴上它儿时的小白帽静静怀想,怀想那个没有巡逻艇的远古年代和父亲的石砬子。

  它实在憋闷得太久时,便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叫,粗鲁地将母亲白色的庇护砸得粉碎。它承受不了自己的愤怒,便露出尖尖的牙齿咬噬江岸,将自己撕成冰雹和雪片,炸裂成巨大的冰排——那冰块在阳光下竟也透明得发黑,如凝结的血液,缓缓东移。

  每年春天,它总要这样爆炸一次、毁灭一次,又复生一次。

  它墨迹斑斑地写下自己的欢愉和痛楚。从天边来,到天边去。

  黑龙江。

  浅滩

  用达斡儿话或满语,可以将这条大江的名字译为:平安的江。那江水几千年几万年安分守己地流淌,江中既无礁石险滩也无急流漩涡。虽说是本国疆土上最冷最北的江,但在这条江上行船,却极少有什么风险。从黑河——漠河,逆流而上,只须在两岸恬淡的原野风光中打打扑克、唠唠咯,开饭时如有江里的大鲤子和鳇鱼,便是口福。再在马达的催眠声中甜美地睡上一觉,如此重复四个昼夜,大江就到了源头。

  要去源头的洛古河,水路全程一千余公里。

  夜气弥漫,白色的双体客船轻盈地顶水起航。风却顺,托舟举手之劳、不费吹灰之力。只唯恐风顺得天一亮就到了终点,心里巴望出点什么事才好。晚风黑得神秘,罩住两岸的旷野村镇,让人觉得似在遥远又深不可测的黑海中航行。只有大江,蜕去了白昼的玄衫,在远天闪烁的星群和忽明忽暗的航标灯辉映下,江面亮晃晃地铺上一层银箔。

  忽然船底发生惊天动地的巨响,那巨响来得特别,船的四壁似遭到无数锋利的石块袭击,又似有粗重的金属互相敲击。马达发出绝望的颤抖,舱壁的灯摇摇欲坠。船身似乎就要断裂,却还竟然跌跌撞撞地挣扎,有什么巨大的力量将它死死拽住,它哼哼着,呻吟着,终于,不动了。

  有水手们急促的脚步声上上下下地冲上甲板,有喊声、吼声,忙而不乱。有人说,是船搁浅。

  只见那船身几乎已横了过来,将船头对着江岸、微微喘息着,似要摆脱江底那双魔爪的纠缠。却无济于事。船头灯雪亮的光柱射出去老远,大江在黑暗中显得更白。

  今年水瘦。

  没事。江底除了泥就是石头子儿,没啥玩艺儿,船坏不了。

  照这情形往上走,浅滩可不老少。

  有乘客三三两两在船舷上议论,声音从浓黑的夜雾中钻过来。马达已无可奈何地熄火,整条船停止了呼吸,奄奄一息地瘫软虚浮。江上静寂,唯有船灯亮着,照见洪荒原野上茫无边际的黑暗,也照见自己的孤独。它似被世界抛弃的一条小船,在这渺无人迹的国土尽头,遭受着比沉船更为难耐的寂寞。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沉入了江底还是压根儿甩出了地球之外,也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去。它眼前明明有光亮,却被吞没在黑暗中;它身上明明有力气,却被困陷在淤泥中;它心中明明有勇气,却消耗在无谓的等待中。

  它过得了险滩,却过不了浅滩么?

  它过得了险滩,却过不了浅滩。也许就因为险滩太险,而浅滩又太浅了。

  它无声无息地钉在黑暗中,如同江心一块突起的礁石。

  却竟然没有人抱怨,没有人责难。只有人悄悄地?到驾驶台上去,想看看那个大鼻子船长如何趴在江图上一根接一根抽烟,听听那些磨拳擦掌的水手们吵吵巴火。再后来连窗户也懒得趴了,只把信任交给那些满身机油的水手们。客舱里,老爷子枕着自己的行李睡了,行李里有在黑河街里百货买回的电饭锅和电动玩具,会让他做个好梦;妈妈搂着娃娃蜷在长椅上睡去了,娃娃的口水淌出一条小河……没有人抱怨、没有人责难。大江瘦了是因为它一向给得太多,船浅住了就是说大江累了,担不起这多人的重量,要歇歇,歇足了,没准儿明天一早下场透雨。江水就会猛涨上个半尺……

  人们很宽容,很谅解。他们习惯忍受飞来的灾祸,习惯于服从命运的安排。浅滩,就像人生、就像人这一辈子,真要顺顺当当、平平安安啥坎儿没有,还倒怪了,倒叫人心里不踏实。浅船说明船大,没听说小船浅住的,船也像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