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水杯散文(2)

时间:2021-08-31

  此时河里的那只甲鱼肯定不是那位老妇人放的,但一定是某个老妇人放的。到这条河里放生的几乎清一色是上了年纪的妇女。我看到过一群穿黑色居士服背黄色布包的人,从一辆面包车上纷拥而出,有一个和尚模样的人领她们到了一处空阔的地方,然后开始一起诵经。在她们旁边是一包包的东西,鼓鼓囊囊。不用猜测,那里面是鲤鱼、螺蛳,也会有甲鱼、黄鳝、鲶鱼等。那是个夏天的早晨,太阳还没有出来时已经感到很热,知了东吱一声,右叫一声,燥热的气息蠢蠢欲动。待太阳刚刚跳出来,闷热明显从脚底漫上来,我身上已开始出汗。对岸的她们还在进行着。一会儿手持念珠对着地上的包包叩拜,一会儿罔着包包转圈圈。看得出,地上那几堆包包是今天早上的主角。善女子们准备放生。这之前得有一个冗长的仪式,只有超度完了,它们才可以从黑色的塑料袋里出来。假如说这也是信仰的话,那么与之匹配的是一次仪式。

  等我第二次看到她们时,太阳跃升一丈多了,白晃晃的光芒毫不客气地洒过来,我开始躲着阳光,专挑树荫下走。她们已经解开了包,把里面的活物倒入一个个脸盆中,我听到脸盆里啪啦啪啦,甩出一片水花,似乎鱼们很不耐烦,催促那些诚心诚意放它们生的人早点结束仪式。穿袈裟的和尚站在中问,用力地敲着木鱼。清脆的木鱼声七零八落朝各个方向传过去,在风中变得很沉闷。如果我是鱼,希望没有这样那样的仪式。但对善男子善女子而言,放生仪式比放生之事更重要,只有参加过仪式的鱼儿才能代表他们的慈悲,证明自己实践了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佛教情怀,而那些被放生的鱼、螺蛳等似乎带着某种使命,再次回到它们生活的河水中。

  我曾听到过我们村里的一个说法,放生的人如果放了何物,今后不准再吃这种食物。据说,谁违背了这种禁忌,所得到的惩罚是非常严重的。我想,母亲她们不放生,可能除了舍不得钱外,还有这条禁忌她们无法执行吧。

  放生仪式终于结束了。善女子开始搬动地上的盆盆袋袋。这其间有些纷乱,善女子间不时你挤我一下,我撞你一下。大家都想把自己的那盆率先倒入江中。后来在和尚的指挥下,善女子有序地把一盆盆鱼、黄鳝呼啦啦倒进水里。江面上涌起许多水花,还有沉闷的咕叽咕叽,似乎雨天中的套鞋沾了一鞋的泥水。可能刚才一直闷在塑料袋里,甲鱼倒入水中后木呆呆的,附在石壁上不动,也不沉。善女子们拿树枝推它们往远处游。于是,岸上又一阵喧哗。

  我有一个同事,他的夫人出车祸,一个月内连续动了十多次手术,几次在死亡边缘徘徊。他的母亲听人指点,在网上找到一个放生网站。她连续汇了三次款给那个网站,每次三千四千不等。我同事问他母亲,放生也能通过网络?母亲说,那边会有人帮我们举行放生仪式,然后把鱼、鸟等放生。同事及其兄弟们也没有说老母亲的不是。这些天来她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甚至出现了严重的焦虑。只要能缓解她内心的焦虑,放多少生都随她的意愿。据说,他母亲汇出款后情绪开始稳定,晚上睡眠有了好转。我出于好奇,在网上搜索。果然有放生网站,而且不仅一个。上面除了跟放生有关的仪规、因果之说等外,居网页正中的是“参与方式”,点开一看,里而是开户的四家银行和支付宝,还有QQ联系号码。放牛也与时俱进了。

  放生来自于佛教的慈悲,认为众生平等,动物也有机会成佛。但对于放生的人而言,慈悲与佛性并不是她们放生的唯一理由。她们有自己的欲求,消灾、除病,甚至发财、升官,里面有许多不为人所言却为人所知的欲求。尤其是前来参加放生仪式的善女子,她们在五花八门的意愿面前顺从自己嘴巴的开合,一声阿弥陀佛,让诸多的善嘱渐行渐远。

  河里放生的人多了,像刚才那个中年人的人也多了。他们手持网兜,神情专注,徘徊在江边,看到晕水的鱼或甲鱼就捞上来。虽然这个过程有些漫长,如同刚才那个活雕塑一般的中年汉子,鱼在水里挣扎,他在上面熬时间。鱼晕乎乎,在水里浮沉,似乎试探放生池里的深浅。捞鱼的人精气神,在岸上心无旁骛。一旦鱼保持浮的动作,岸上的人便瞅准机会,手里的网兜疾速往水里捂。鱼是来不及反应的,不知所措地蜷缩在网兜里,被人从放生池里捞了上来。他们有时自己吃,有时把捞上来的甲鱼再拿到菜场门口去卖掉,告诉顾客这是河里刚抓上来的。现在野生成为营养价值的一张标签。从河里抓上来的当然是野生的。买的人拎着甲鱼犹犹豫豫,一会儿查看背部的颜色,一会儿又辨认腹部的花纹,以判断这只到底属于不属于野生的。卖甲鱼的人发誓赌咒,神色严肃,证明自己就是从河里抓上来的。假如甲鱼会说话,他肯定会让甲鱼说,帮助证明甲鱼确实是从河里抓来。他不说捞,而是说抓。一个人完全没必要为一只甲鱼而跟自己发毒誓。但这份忠诚还是打动了一位顾客,于是掏钱买了下来。

  小时候老人曾经告诫我们吃饭时不能把饭粒丢在桌上,否则会被雷公公打死。正因为有这样的畏惧,我们不敢浪赀粮食。长大后明明知道根本不存在雷公公这事,可还是不敢随便糟蹋粮食。我们的人生启蒙多源自老人的敬畏。农村老人多不识字,而心里总供奉着一尊神,无论佛祖,还是耶稣,帮他们拨亮心灯,左右着日常行为与意念。老人不懂《金刚经》,也不识《圣经》,有的一辈子只会念一句“阿弥陀佛”,或“上帝”,但并不妨碍他们在佛祖或耶稣面前的跪拜。他们受了很多罪,吃了许多苦,时代的创伤如一条履带深深从他们肌肤上碾过,在他们的生活里留下一道道如核桃般的皱褶,没有人帮他们理解苦难的含义,在种种困苦面前,他们怀着敬畏一年年地过来。他们心中的那尊神化为日常行为,再来影响我们的行为,成为我们从小得学会的规矩。

  农村人靠天吃饭,在时节面前如宗教一样虔诚匍匐,二十四个节气像指挥棒,指挥着村里人在地上完成播、插、耘、种,等等。可以骂人,骂猪狗,但绝不可以骂天骂地,甚至连手都不能指天,认为这是侮辱天。当遇卜干旱、洪涝时,村人最多是“老天爷,老天爷啊”,语气里半是不满半是自责。其结果便是向天乞求。年轻人不信这个,中年人忙抗旱,乞求之事自然而然由老人承担下来,顶着骄阳步行十五里路,去海边念佛。干旱过去了,老人们相信这其中有自己的功劳,在彼此的言谈中互相印证着老天爷收到了信息。如遇到大风,村里人就集体烧水,用烟囱里的烟提醒上面的龙王下面是人间烟火,不宜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