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的小窑洞,几乎是半孔窑洞,因为窑背在上一层人家的院子里,那家人院子里低一些,就挖了一口排水的井,夏天雨水多了,水就渗进来,窑后面就坍塌了,那家人的水就排进窑里来。为这事,找了人家好多次,还去队里找干部调解,都没能彻底解决,我长大了一些曾经和主人为此干过几次架。最终也没让人家填掉那口井。早些时候,这孔窑洞放着柴禾,中间盘着石磨,一家人喝的玉米粥,吃的高粱麦子糜子面,就是靠着这石磨磨出来的,父母推过石磨,长大了的我也推过,石磨很重,推起来很费劲,一圈一圈转着,累的人头昏眼花晕晕乎乎,加上平时吃不饱没力气,所以推石磨几乎于我是一种噩梦般的经历。
就是这般孔窑洞,后来经过我的舅舅稍微改造修缮,曾经作了我的婚房。我的一双儿女就出生在这里,一直长到上初中才离开。这口窑洞,因为比右边的大窑洞低一些,窑背就显得很薄。窑背之上,是村子里一条要道,上工的人去地里要经过,架子车四轮拖拉机甚至大汽车也经过这里。结婚以后,我和妻子一双儿女四口人在这里生活了将近十年。每一年夏天是我最难熬的日子,尤其下雨的时候,我虽人在学校里,心却一直在操心家里,窑洞后面会不会有水流下来,我时刻担心着他们母子三个的安全。有一年雨特别多,半夜里雨越下越大,我不放心就冒雨赶回去,结果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窑洞里进水了。我一身泥水进门的时候,灯亮着,母亲和妻子用脸盆淘流进的水,浑浊的水面飘着大小不一的鞋子甚至衣服,我的一双儿女却呼呼大睡,一时间,那种惭愧痛苦让我泪流满面。我让母亲把孩子抱到他们住的大窑里,我和妻子继续收拾,忙活了整整一夜,天亮时候,雨停了,才把心放下。还有麦子收割以后,碾场的小四轮拖着一根大碌碡从窑背上上来下去,也是最为担心的,在窑里面,你可以清晰地听到轰隆隆的碌碡和地面撞击的声音,如同打雷,窑里有时候会有微微的颤动。我担心着薄薄的窑背承受卟了这样的重压,会在一阵轰隆声里塌了。十几年过去,虽然担心着,但是我家的这一孔半窑洞几乎没发生过任何问题。虽然窑背薄一些,但是因为是路面,人来车往很瓷实,几乎不会积水,水流过,会有冲刷出来的水渠,天晴的时候,我会赶紧找架子车拉土填结实。
这半孔窑洞,承载了很多,有儿女们的快乐欢笑和成长。他们从呱呱坠地牙牙学语跚跚学步,到蒙蒙学童小小少年,这只窑洞刻录着他们的欢声笑语,经过那次惊险,每到下雨,我几乎都会回来,在多少的夜晚陪着他们,九十年代初,《渴望》热播的时候,我们一家在这窑洞里看完了这部电视剧,我的不到两岁的女儿学会了剧中的所有插曲。我的儿子在三年级的.作文,《我家有一张床》里写到,我家没床,我们四口人在土炕上睡觉的句子让我难过。我和妻子,在这窑洞里幸福过欣慰过,争吵过抱怨过,也痛苦过忧伤过。但是我们一直挺过来了。我常常想起结婚时候我拟的一副对联——半孔窑洞筑爱巢,一双新人结良缘,寒碜心酸悲欣交集。
两只窑洞,最让我欣慰的是,都曾经贴满了大红的奖状。大窑洞里,是我小学初中八年多所获得的三十多张奖状,贴满了窑洞里进门两侧的墙面,那是我唯一可以为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赢得尊重和荣耀的依据,记录着我坎坎坷坷的成长史。小的半孔窑洞,也一样贴满了我的一双儿女小学六年和我的数量几乎相等的三好学生的奖状。这些,是一孔半窑洞最靓丽的风景,也是我们一家人的荣耀。
有很长时间,我对搬家的事情很是疑惑,看到父母亲天天那么辛苦,也不敢多问,直到最后搬家离开窑洞的时候,母亲才告诉我,那年奶奶去世,家里没钱埋葬,就把那第一层的好窑洞卖给别人安葬奶奶。其实那一排还有地下这一排窑洞以及窑洞前面的土地,曾经都属于我们家,解放初被分了。当然被分了的还有郑家穴十多亩好地。下面这三层的一孔半窑洞,大窑里面曾经存放着奶奶的棺木,结果被人偷走,老实巴交的父亲也不敢声张。偷奶奶棺木的人,就是那个曾经照顾过我活了九十八岁的老奶奶的大儿子,他们弟兄四个,村子里面势力很大,所以事情最后也不了了之。而母亲对这件事始终耿耿于怀,后来她说,人在做天在看,会遭报应的。也许的确如此,这个后来做了县城机械厂的工人贼,不到四十岁,大儿子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病死了,三年后,不到五十岁的他的看护错村子林场果园的以吝啬出名的父亲一命呜呼,而他在即将退休的那一年,和自己的亲兄弟发生争斗,被他侄子失手打成重伤,一星期后毙命。而他慈祥善良的母亲,却活到了近百岁在尽享了五世同堂的天伦之乐后仙逝。老天以特殊的方式为我们洗刷了耻辱,母亲一直这样说,我竟然也相信了。从此我也解开了心里的另一个疑团,上小学填写成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回来问父亲,他说了五个字——小土地出租,但是我很不明白,记不准确,大体的音记住了,给老师一说,他就写好了。只是我一直不明白什么意思。一般学生都是贫农中农富农,有三两个是地主。人家成分都是两个字,我家怎么就这么麻烦,五个字,村子里没有第二个,我感觉低人一等,好多年不敢说,也抬不起头来。也是这次母亲的解释我才明白,这个成分是处于地主和富农之间的成分,爷爷奶奶手里,有二三十亩地可以出租,够不上地主,却比富农要高一些。所以才有郑家穴的十多亩好地入社充公,去世的奶奶就埋葬在那里。所以架板庄子上的第一层和第三层那么多窑洞都曾经是我们家的。于是我也释然,爷爷奶奶也曾经精彩过。
如今,离开窑洞近二十年,几乎被废弃的窑洞依然站立在那里,像风烛残年的老人无助的伫立在风雨飘摇的暮年里。然而,每年寒暑假,我回老家,都要去看看曾经生活过的窑洞。站在荒废已久的窑洞前,过往的日子一幕幕闪现眼前,进入窑洞,曾经的生活不断闪现复活。旧报纸糊起来的炕帏依稀可辨,土炕没了而烟熏火燎的痕迹还在,儿子用稚嫩的毛笔写下的忍字似乎提醒着我,曾经喂养过牛驴的石槽靠在窑的最里面。一切的一切,让往事清晰起来,我的眼里慢慢湿润,亲切温馨厚重温暖的日子复活了,整日里忙碌的母亲的身影,背着一捆饲草的父亲蹒跚的背影,蹦蹦跳跳顽皮可爱的小妹们,步履沉重的那头毛色鲜亮的牛儿,一起走来。 每次离开这里,我都会频频回头,眼里满是泪水,窑洞和窑洞里的日子都那么远去了。剩下的是两只浑浊空洞的眼睛一样的窑洞了,像衰老的躯壳,虽然孱弱不堪,依旧挺立。那是我的父母的写照么,是他们日渐沧桑的表情么。我深深地鞠躬,然后离开,心里默念着,我还会回来看你,你在,我都会回来,你不在,我也回来,直到我老去!
哦,我的窑洞,感谢生命里有你,我感谢上苍的赐予,让我在你的呵护里成长。哦,我的窑洞岁月,记忆里永远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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