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美散文《梦中的小河》(2)

时间:2021-08-31

  更难忘却的,是那些艰难的岁月,贫困饥馑的日子。听老辈子人说,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抗日战争时期和六十年代三年困难时期,家乡人经受着饥饿的煎熬,面黄肌瘦,肢体浮肿,路有饿殍。山里人先是吃糠咽菜,到后来是吃草籽山药,甚至草根树皮,能入口的都当作活命的食粮,周围的村子尤为严重。幸亏有一条宽厚小康的河流,家乡人下河捕鱼捞虾、拣蚌摸螺,填塞辘辘饥肠,维持着生命的存在,度过最为难捱的岁月,直到情势好转。老人们深情地说,如果没有这条救命的河,村子里将会像其他村庄一样少掉多少熟悉的面孔!是啊,就在我们小的时候,人们的生活还极为贫苦,家中经常断粮,我们便常常邀了小伙伴们,三五成群地到河里去摸鱼,到河滩的大石头底下去捡溪螺。每有所获,便做了鱼汤,烧了螺蛳,饱餐一顿。那时候觉得这些河里的水产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美味!这些从河里获得的营养,使我们孱弱的身子得以健壮,使我们饥饿的肠胃得以抚慰。宽厚仁慈的小河呵,你用自然的恩赐,赋予了生命的存在;你用多情的乳汁,滋养了家乡的儿女。对于你无私的给予和多情的馈赠,怎不叫人永远铭记和终生感怀呢?

  家乡的小河,你是一条传承的小河。你悠久的历史,见证了多少悲欢离合,曲折离奇的故事。你以博大的胸襟,从大山深处的第一个泉眼的涓涓细流,一路兼容并蓄,汇聚成汩汩溪涧,滔滔河水,冲破山石的阻隔,挣脱沟壑的羁绊,倔强地欢笑着,不停地歌唱着;跨越重岩叠嶂,飞流直下,汇纳百川,以汹涌的势头向前奔流,显示了阴柔而刚强的品格。你以开放的形象,从绵延的群山之中迂回而出,峰回路转,积小溪而成大河,出河子口、下浦滩、过长潭、到三河坝,会合中山河、汀江水,融入梅江的滚滚洪流,汇聚成一马平川、波澜壮阔的韩江,直奔潮州、汕头,连接浩瀚的南海,展现了包容和开拓的风范。

  于是,家乡的小河便成了上辈们走出山门,通向外界的理想通道。山里出产的木材、山货、毛皮、土产从这里运出;城里的海产、咸盐、食糖、布匹等从这里溯流而上。在这条连接沿海和内地的河流边上所有的码头商埠,山民和商人们通商贸易,到处商贾云集,交易旺盛;上至江西赣南,下接南粤潮汕,一派繁荣景象。虽然地域偏僻,交通闭塞,因为有了这条黄金水道,家乡的人们并不愚昧,所过的日子倒也富足安康,舒心惬意,真有置身于桃花源的味道,确实是地地道道的农家乐土。

  不知从那朝那代开始,家乡的男人们便练就了耕田播种、做山工放木排的好功夫。农忙的时候下田耕作,春播秋收,一年一熟,稻谷丰稔。晚春季节插秧的当口,大碗酒大块肉吃饱了,女人拔秧,男人莳田,隔河唱着情郎哥想着靓阿妹的酸歌,再大的田丘莳下的禾茬也直如墨线,远近四乡都称道这里的“莳田师傅”。稻子插下后田里就是女人们的事情,什么耘田塞粪、除草捉虫的活计,都由女人全包。惟有秋收的时候男人才会搭把手,干些打禾挑谷、扛禾梯桴搭等女人们难以承受的重体力活。

  在那原始的刀耕火种,只有男人才能主宰世界的年月,男人们自有更大的用场。放下手上的农活,男人们凭着一身气力,上山斫伐竹木,用冗长的唿哨和暧昧的山歌唤醒沉睡的山岭,用粗犷的号子和壮硕的身板将木头运出山谷,在高高的溜场上侧身一抛,木筒在山鸣谷应的轰响声中翻滚下溜场,坠落河湾,溅起满河的水花;然后用细槁、排钉、篾圈子将木头串联起来,用竹缆和篾片捆扎连接,装配上排艄、马鞍、排顿;搭起竹制的凉蓬,围起能遮阳避雨休憩酣睡的小屋,再支起一个煮饭烧水的炉灶,便成了一条风雨无阻下潮州出汕头的木排。在朝阳乍起,晨光渐明的时候,放排的艄公一个个抖擞着精神,肩扛着一头镶嵌着铁钉钩的竹篙,挎着装满糙米和腌菜的布袋子,从石砌路上阔步而下,跳上停在河湾整装待发的长长的木排,告别前来送上锅碗衣服等物什和许多叮咛嘱咐啰里啰嗦的婆姨,大声吆喝着拔起排锚,排艄一摆,竹篙一点,木排便缓缓地游离溪岸,拐入水道,在波浪簇拥、浆声欸乃中逐渐加速,逶迤东去。一条一条木排渐次而下,如蛟龙出岫,长蛇巡道,首尾相连,蔚为壮观。

  放排的汉子们离开村子,就像鱼儿钻进了自由的大海,显得更加放浪而粗野。他们驾驭着木排,像脱缰的野马冲向下游,一路上搏击着险滩急流,躲闪着危岩怪石,在湍急弯曲的河道中迎风顶浪,腾挪转折,排中的木头与河底的顽石挤撞得轰然作响,令人胆战心惊。在春潮奔涌的季节,浑黄的溪水暴涨起河床,汹涌的波涛在河谷中咆哮,淹没夹岸高大的榉树和密集的篁丛,冲刷堤岸山崖,掀起飞扬澎湃的滔滔巨浪;木排在峡谷中穿行,如同一片树叶在风雨之中的波谷浪尖飘荡,像是随时会被风浪吞没。放排人凭着日常练就的水上功夫,大声吆喝着,稳稳地站立在木排上,使出浑身解数,执掌着排艄,挥舞着长篙,骠悍地与风浪作殊死的搏斗;稍有退却就会撞上山崖,将木排弄得支离破碎,木头四散,将许久的辛苦都付之东流;甚至排毁人伤,常常有人落水罹难的噩耗,传回到村头守望的亲人耳中,掀起一片阴云惨雾。如若遇到风平水阔、微波轻扬的好天气,细浪簇拥着木排,柔波在竹篙的点击中荡漾,飘浮的白沫在木排两边悠悠地向后闪去,木排在水声汩汩中前行,放排人的心境就好得不得了:夏天的早晨,他们会在浓浓的雾气中打几声唿哨,用无赖的方法消遣内心的寂寥,举起竹篙朝着岸上洗衣的女人撩打起水花,弄得人浑身水湿;或是冲着她们晃着下身撒尿,得意地哼着黄调儿耍赖调戏,在女人们的喝骂声中呵呵大笑,等到女人们反应过来向他们扔石头时,木排早已载着他们远远地离去了。秋天的晚上,在皎洁的月光下,他们用大碗喝着岸上打来的烧锅酒,咀嚼着岸上小店铺焖熟的卤牛肉和烤猪蹄,就着家中婆娘塞进袋子的炒花生米,用大火煮沸河中捞取的鱼虾螺蛤汤,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后,摇头晃脑地唱着客家上山人的小调,疲惫的身子枕着波浪入眠。也有的人不谙酒性,却喜欢女色,迷恋广东女人的姣好缠绵,在一条水道沿途村镇觅几个相好,用靠力气赚取的“花边”换取一夜的温存,慰藉离家的落寞,享受放纵的自由。更有甚者,有些人到了潮州汕头,完成了木材交易,被这里的花花世界弄得意乱神迷,便将手头的货款恣意花销,换下褴褛的旧布衫,穿上时髦的白府绸,上青楼下酒肆,狎妓赌博,纵情声色,沉湎于市井的繁华舒适,乐不思蜀,挥霍一空,早已忘却了来时的辛苦和家中的寒碜。有时放排人遭遇到大风大雨,窝棚被风雨掀翻,柴米油盐被激浪打湿;或在汛期滞留太久,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河滩上抛锚,粮油告罄,又不能弃木排而去,每天只得清汤寡水,用长满青苔的河卵石烧汤喝,等待后来的排工接济,经受的辛苦可想而知。加上当时匪患横行,强人出没,山路湫隘,水路飘摇;从广东回家的迢迢长途至少有几百十里。放排卖木头的钱财,只能依靠人力带回。如运气不好,路遇劫掠,轻则钱财尽失,家人的期盼和长年的辛苦化为乌有;重则财去人伤,甚至殒命,留下永世的遗恨。放排人对此毫不忌讳,将自己的生活经历戏称为“神仙、老虎、狗”:即有神仙一般的洒脱快活;有老虎一般的神勇威势;也有狗一般的落魄无奈。其中的意蕴真是形象逼真,生动有趣,刻画得入木三分,确是他们放排生活的真实写照。未曾亲历者,谁能体味其中的酸甜苦辣、艰辛悲苦;没有切身的体验,谁又能感悟其中的悱恻艾怨、爱恨情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