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第二天，丘八老师把我参加数学竞赛的试卷抄到黑板上，进行测验。他写字速度很快，抄完试卷，下了讲台，下意识地摸摸衣服口袋。我深信，除了我，班里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意思了。我久久看着他，他看到我在看他，可能是因为尴尬，嘴角有一丝苦笑，这个表情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任飞同学，你现在可以认真思考你昨天没答对的题了。我还是相信不用我讲，你能答出来，这是我想看到的。”说完，就开始以他惯常的速度在教室里转圈。快下课的时候，他转圈的速度明显快了，也不在我身边停留了，不时向外张望。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我有点心疼他，也有点想笑——他张望的是老师们课间休息的地方。

　　下课铃声响了，他顾不上说那些习惯性的语言，急匆匆地收拾了他的教案、书本和粉笔盒。只说了句：“同学们下课！”便飞速走向他们休息的地方。我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心里一阵好笑，忍不住赶紧跑着，跟了过去看笑话。

　　教导主任此时正站在那儿，五十多岁的他，喷云吐雾地高昂着头，螳螂似的转动着脑袋，专注地看每一个教室的门口。丘八老师匆匆走到他面前，他仿佛没看见，依然转动着他的螳螂头看教室。丘八有些尴尬，又仿佛是为了闻人家的烟气，绕着他转了一圈，看着人家，又嘿嘿笑了一声。教导主任还是没看他。这下他忍不住了，“主任……”

　　“嗯？”主任答应着，还是目视远方。

　　丘八老师终于放弃了自己的矜持，贴近主任，提高声音说：“主任！”这下引起了主任的重视，以为他发生了什么事，“赵老师，有事？”他一脸严肃，等待丘八老师说话。

　　“嘿嘿，烟没了，给我抽支烟，来一支就行。”他讨好地笑着，把教导主任弄得莫名其妙。

　　“抽烟啊？怎么这样？这表情，家里发生什么事了？还是要请假？有话都可以说嘛，看你。”一边说着，一边赶忙拿出烟盒给丘八老师拿出一支递过去，又拿出打火机准备给他点着。

　　此时的丘八老师，近乎抢一样一把抓过烟，打火机早在他手心攥着。烟放嘴角的时候打火机已经打着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我等待着他依然能喷出一股浓浓的烟雾来，但是随着他的舒气什么也没有。这一口真是吸到了肺里了，一点没浪费，他享受地微闭着眼睛。教导主任专注地看着他等他说什么事呢，可他微闭着眼睛久久不说话，我有点慌，因为之前听村里的老人说过，烟瘾很大的人突然戒烟又突然狠狠地抽烟是会中毒的。而他们直到这个时候都没发现旁边还有一个感动的满脸哀伤的我。

　　不明所以的教导主任更以为发生了很大的事，望着他的脸把自己的脸急得变了形：“赵老师，赶紧说话呀，到底怎么了？！要不咱们到办公室说，走走走，快走。”

　　丘八老师好像很疲惫的样子，说：“没事，什么事也没有，可能有些累吧。”

　　教导主任松了一口气狠狠地说：“你这个丘八，吓坏我了。你这是干嘛！身体不好吗？走，先上医院看看。”

　　他这一声丘八，使我放松了下来，直到此时我才知道我已经泪流满面。我一边擦泪一边带着哽咽声说：“我知道丘老师怎么回事。”这时候他们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我，都看着我，我哽咽着说：“丘老师昨天请我吃饭把钱都花光了，没钱买烟。”

　　话音未落，后脑勺就挨了一巴掌。校长来了，“任飞，谁是丘老师？嗯！”

　　教导主任已经顾不得我的失口了，打断不明所以的校长说：“任飞，快说，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你把你们老师气的？”校长一下子来气了，脸都气白了：“好呀！又是你，这次绝不放过你！做什么了！快说！”

　　这个时候丘八老师已经缓过来了，挤出一丝微笑对校长和教导主任说：“没事，他好着呢，是我累了。”校长莫名其妙，教导主任却更加着急了，“你这个赵老师，急死人！有话不好好说，我看你脸色不好，走，上医院。”说着就强拉丘八老师。

　　校长听到教导主任这样说，才注意到丘八老师的`脸色，赶忙说：“赵老师，你看你，走走，不说了，上医院，你真病了我怎么对得起你……”说着也帮教导主任拉丘八老师去医院。

　　丘八老师急得使劲挣扎却不知道怎么说这个事，情急之下瞪着我说：“哎呀，你俩这是干啥，真的没病！”我赶紧上去帮丘八老师，掰教导主任的手。

　　“别拉赵老师上医院，他真的没病，我想是烟瘾发作了，又吸烟太猛，我听老人说这会抽烟中毒的。”

　　“嗯？”校长和教导主任松手了，惊诧地看着我。我接着说：“是我不好，赵老师昨天竞赛完请我吃饭，我非要吃肉，把赵老师的钱吃完了。我们回来的时候走在路上他把最后一支烟也抽了。今天我都没看到他抽烟，一下课他往这里跑，我想就是要烟抽的。我就赶忙跑过来看笑话，我，我，我……”再一次流泪，说不下去了。

　　他们愣住了，续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教导主任说：“哦，那就没事，烟抽得猛了，我没想到，呵呵呵……”他竟然笑出声来，说：“你个丘八，烟鬼成这样啊。”接着似乎有些伤感，又拿出一支烟递给丘八老师，转过脸不说话了。

　　校长久久没有说话，脸色阴沉着对我说：“你要记住我们的老师，多好的老师，以后要好好学习。我看，你是赵老师的最爱了。去吧，好好学习。”我又望了一眼丘八老师，眼含泪花走了。

　　下午我看到丘八老师的时候，他正在抽烟——一烟盒带锡纸的香烟，而不是他惯常抽的黑纸包装的香烟。看见我，他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想，这一定是校长买的。

　　这件事着实让我感动，也让我下定决心好好学习。所以很长时间我再没有惹事，虽然有时候也在同学之间使使坏打打小架，也有时候整些恶作剧，不知道丘八老师是太过宽容我还是也喜欢这样的恶作剧，总是笑嘻嘻的就化解了，其实他是个很乐观和会享受自嘲的人。当然，范围限定于不牵扯到学习。

　　六、

　　他总是那么贫困，这样的生活窘迫绝不是“一次香烟事件”就可以简单结束。但他总能在这样窘迫的生活中找到窘迫的快乐，甘于贫困，自己也享受那份自嘲的甘甜与苦涩。但我多年以后回想起这些才知道，或者他在我无知的年代里，由于我的年少轻狂给他制造了很多无奈的自嘲也是一种释放和苦涩的微笑。

　　自从我见他第一面起到以后的所有日子，我总觉得他有很多相同的衣服，因为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不同的衣服。

　　在一个中午休息的时候，很多老师在冬日的暖阳下下棋，那天他们特别投入，大呼小叫。周围围了一圈学生和老师。丘八老师拿着个香烟也在旁边观阵，不时给他面前的教导主任出主意，该这样不该那样。也许他的都是馊主意，教导主任总是不大听他的。急的他不停地从教导主任这边挤到那边，又从那边挤到这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或者不厌其烦地出主意，或者埋怨这个不听话的教导主任。

　　对方的老师把一个卒子攻过了河，居然把教导主任的车逼得连连后退。教导主任无奈地说了句我们当地人的口头禅：“哎呀，我的爷呀，这么厉害。”早已埋怨他不听话又插不上手的丘八老师这下可找到了埋怨他的理由了，“叫你不听话，把你犟的，让你跳马你不跳，这下好了吧？被人家杀地叫爷了吧？”他这句话接的，周围的老师和学生都忍不住哄笑起来，他也跟着嘿嘿的笑着，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棋盘，人群一笑相互的距离就有些松动了。

　　早想上手挤不开教导主任旁边人的他可看到这个可以直接动手的机会了，迫不及待地猛蹲下去拿棋子，嘴里说着：“还不跳……”马字还没说出口，就听到“哧……”的一声，旋即对面的老师和同学都大笑起来，“哈哈，裤子破了，赵老师的裤子破了……”

　　被丘八老师指挥地不厌其烦、又快下输了的教导主任一下子就开心了，“哈哈哈，你个丘八老师，老是一条裤子还到处乱跑，好久没洗了吧？都风化了，糟了。看你怎么办！哈哈。”

　　一阵哈哈大笑声中大家一哄而散，丘八老师也跟着大家笑着，仿佛是别人的裤子破了和他没关系，嘴里说着，“哈，反正下午没课。”我实在不知道裤子破了和没课有什么关系，一愣，看着他似乎微微有些不好意思，望着远去的老师们，他看了一眼我们，顺着墙走到大门口，推了一辆自行车出了大门，在大家哄笑声中匆忙上了自行车，一溜烟去了。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回家换裤子去了。

　　第二天早晨，大家看到丘八老师穿了一件看起来很短的裤子上课来了，裤子在棉裤上面很高的部分，仿佛棉裤是对这件很短的裤子的弥补，又像两个圆柱形的长补丁接了两个很短的裤腿。蓝色的裤子，黑色的棉裤，像打了绑腿似的，看起了很怪，我心里想，“他不会把学生时代的裤子穿出来了吧？”我觉得要不是底下的棉裤，个子很高的他穿着这个很短的裤子一定特别像戏台上的小丑。我们都想笑，还是忍住了。

　　丘八老师却仿佛并不在意他这个比平常穿的更为奇怪的裤子，一点不在乎的开始上课。终于，他举起手在黑板上板书的时候，秘密被我发现了——那时候，我们农村，男人的裤子是前面开叉的，而女人的裤子前面是平的，开叉在右边侧面，当他再举手在黑板写板书的时候，侧面扣子系着的很长的开口明显露了出来，“哈哈，丘八老师啊，竟然把他老婆的裤子穿出来了！”我心里暗暗好笑，回头看看同学们，也有人看出来了，正对着我这边挤眉弄眼，我们相视一笑，但是还有很多人没看出来，我决定这个事不说，让大家自己看，一个念头迅速出现在我眼前，“哈哈，一定很好玩。”

　　第二天的第一节课就是数学课，当预备铃响起的时候，我匆忙跑上讲台，把讲桌拉到黑板前站上去，在同学们惊异的眼光中，在擦的干干净净的黑板的最上方用粉笔快速写了一串字：丘老师穿着他妻子的裤子。刚写完同学们就一片哄笑，我心里暗自得意，“一会你们就能看到更好玩的呢！”没时间享受这份得意了，我匆忙把讲桌搬到原处跑到自己的座位上。正在这个时候，丘八老师踩着正式上课的铃声进来了。同学笑盈盈地看着丘八老师，丘八老师也感觉到今天气氛异常却不知道为什么，奇怪地在教室里扫视一圈，此时班长反应过来，“起立！”她忍着笑喊。同学们都站了起来，带着笑音声音不齐地说：“老师好！”胆子大的已经忍不住窃笑。他依然按程序进行，“同学们好，同学们坐下，上一节课我们讲了……这节课我们开始讲……”他打开教案课本，就转身要在黑板上写今天要讲的课题。突然他看到黑板的最上方还有字：丘老师穿他妻子的裤子。安静的教室压抑的笑声阵阵传来，同学们都等着看丘八老师怎么办。

　　丘八老师开始书写今天要讲课程的标题，但是很明显的比平时慢了好多。我想此时的他非常为难：自己把那几个字擦了吧，他虽然个子高，但是写字那个位置那么高，他即使能够着，也得踮起脚尖把手举得很高，但是这样他的上衣更加遮不住他那带有明显女人裤子的特征——裤子侧边的开叉口了。除了当众出丑还有同学们的哄堂大笑，甚至整节课的窃笑，学生不能专心听讲，这是他不能允许的。不擦吧，他就得站在这几个“丘老师穿着他妻子裤子”的字下面讲课，重要的是，这样一来同学们哪有心思专心听讲啊，还不是要偷偷笑一节课？同学们还是不能专心听课，这是同样是他不能允许的。更别说是因为自己穿了女人的裤子引起的了。

　　此时的教室似乎变成了一座戏台，台上是穿着女人裤子左右犯难的丘老师，台下是等着看丘老师笑话的学生和这台戏的直接导演者——我。我们挤眉弄眼心照不宣的期待着丘老师面对这出带有明显戏弄成分的挑战将会作出怎样的反应？教室里的气氛在丘老师进来的时候就变得诡异和意味深长，几十双眼睛像聚光灯一样，齐齐聚在台上那个高大却略显滑稽的身影上。

　　这一刻，年少无知的我们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多么愚蠢和荒唐，人性中隐藏的自私、从众、落井下石和一切卑劣念头在恶作剧推动中尽显无遗。而台上那个被我们认定的小丑，只是在片刻的愤怒、犹疑、迟缓之后，毅然决然的写下了行云流水般的授课标题，甚至无视我们期待、错愕、继而失望的眼神，神态自若的开始了新课讲授。无论何时，站在讲台上的丘八老师，不管他的外形看起来如何的滑稽，拿起课本侃侃而谈的时候，俨然一位学富五车知识渊博的儒雅学者。那满含磁性的声音，仿佛一条输送带，将他蕴藏在头脑宝库里的知识源源不断的奉送到学生们的心田里。而等着看丘老师笑话的我们，在满心恶作剧的等待着，意识却逐渐被他精彩的讲课声音所吸引，竟渐渐忘了上课时的那一幕，和仿佛是为了证明这个恶作剧真实存在过的证据——依然挂在黑板最顶端的那句话：丘老师穿着他妻子裤子！这本来是用来羞辱他的一行字，在他的无视下，慢慢地变成了羞辱我这个期待这一场闹剧的始作俑者的“工具”。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每一个学生是什么样子，其实他非常清楚这一行字是我写的，但是他始终一个怨恨的眼神都没有。他的眼神始终和善、真诚，是那么清澈如水。渐渐地，我在心里抱怨自己的无聊与可耻，始终无法和同学们一起认真听课，我无言以对毫无抱怨的老师——这个生活中窘迫的老师，可怜的人，他无私地奉献了自己的青春和满腹的学识，不仅仅是无怨无悔，而是到了忘我的地步。

　　这整整一节课，我都在自我折磨中度过。我很期待他讲完课后骂我一顿，然后他忽略了那一行羞辱他的字的存在，上完课照例转圈，下课，匆匆走了，始终未提有关这件事的一个字。乃至以后，丘老师自始至终未曾提及黑板顶端的那句话，也未曾追查那句话的始作俑者。仿佛这句话这件事从来就没出现过，他用一个为人师者的特有风姿，包容了一个年少轻狂的少年对他的恶作剧——实际上是对他的羞辱；用自身的人格魅力，无言的震撼了我的心灵，鞭策我快速长大。

　　这件事以后的日子里，很久我都不好意思再找丘八老师的麻烦了。也没再给他惹出大的麻烦，他也慢慢地把注意力从我身上分开些。初中，学校的生活简单而宁静，然而这正是那时候年少轻狂的我无法忍受的，偶尔和同学们打打小架使使坏，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过着。但这样的日子久了不免无聊。慢慢的，我又管不住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