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灯记散文(2)

时间:2021-08-31

  记得有一次我们耍到了谭家花院子,这个院子有上百户人家,狮灯刚到院子门口,院子中央那块宽敞的坪地上就已架好了六张黑红榨木大方桌,分为三层,下面三张,中间两张,上面一张。狮灯先到各家蜻蜓点水一般拜了一通之后,所有的人马就回到了这块坪地上,以六张大方桌为中心,围观者自觉留出一块供耍狮灯的人腾挪的地方。豹山爷平时是不轻易出马的,看到这样的场合他是非出马不可的。豹山爷一世的英武也正是体现在这样的时候,他不但一身蛮力,而且身轻如燕出手敏捷,在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中,豹山爷镇定自若,他双手高举狮头,不时发出一声声低吼,他的搭档是一个年轻的后生,一手抓着豹山爷身后的腰带,一手摆弄着狮尾,跟着他一起一层一层地翻上大方桌,在方桌上他们配合默契,不时做出一些令人看了怦然心跳的高难动作,最后,他们一齐从最上面的那张桌子上跳下来,在他们的脚尖刚刚触到地面时狮身顺势倒地一滚,这个节目才算完成。事后,豹山爷告诉我们,什么叫“五谷丰登”,什么叫“拜观音”,什么叫“美女梳头”,在刚才的表演里全出来了。等我醒过神来,才开始后悔没能把眼睛瞪大的,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令人眼花缭乱的场景还在,但那些动作早已乱成一锅粥了。

  豹山爷一直不肯告诉我们那些阵式,眼界开过就开过了,再怎么求他他也不教,这让我们很不理解。后来我才听另外一位武师说,豹山爷曾在一次舞狮中吃过一次大亏。十张大方桌,叠了四层,最后一跳时,因为两人没有同时起跳,结果两人在拉扯中同时坠了下来,他身后的那个摔成了比较严重的脑震荡,直到现在还躺在床上。豹山爷则当即昏迷在地,直到两天后才苏醒过来。幸亏豹山爷体质好,恢复得快,才没什么事,但从此就落了一个“豹山爷”的绰号。如果有人说豹山爷一点事都没有,村里人是绝对不会信的,事实上从豹山爷在平时的表现来看,他思考问题的方式总是与别人不同。因此我很少看到村里人开豹山爷的玩笑,即使是开了也是不痛不痒。在狮灯以外的日常生活当中,豹山爷与耍狮灯的豹山爷简直就是判若两人。因此,在村里人的眼里,豹山爷是那种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的人,不仅如此,有时还要把好心当成是驴肝肺,你明明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他则有可能当真,若是惹毛了,难免会怒气相加,甚至拳脚相向,吃过他的亏的人自然就不少。正是缘于此,豹山爷在村里的口碑就总是好不起来,当面吃过他亏的人难免要在背后说他的不是,看着别人吃过亏的人也会认为他恃强凌弱。另外,在对待农事方面,除了一身蛮力外,像犁田、钯田这类技术上的事基本上是一窍不通,属于不学无术之列。

  尽管如此,我曾经还是为豹山爷的英武神勇怀了一种近乎于崇拜的心理,但我的这种心理实际上并没有维持多长的时间。

  那时候,从豹山爷的身上我也能隐隐约约懂得一些为人的艰难,我甚至开始思考自己长大了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念小学五年级那年,我悄悄喜欢上了班上的一个女同学,女同学姓刘,名什么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她常穿着一件果绿碎花的衣服,背后拖着一根长而粗的辫子。当时果绿颜色的衣服在乡下很少见,因此,她穿这样一件衣服就显得很特别也很打眼,另外就是人长得漂亮,说起话来声音也好听。那时我不过十一二岁,我对她的喜欢说得更准确一点是一种好感,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有点可惜的是她的成绩并不好,家里作业也经常缺这少那,班主任常罚她打扫教室的卫生。有一天放学后,我借故到数学老师的办公室问一道应用题,这个办公室就挨着教室,等同学们陆陆续续走后,教室里就只剩下刘一个人了,直到我问完题目出来,她还在将五十多条凳子往课桌上搬。我有点过意不去,就说我来帮你吧。她只是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脸色有一点点红,但她什么也没有说。教室里灰重,平时大扫除,我就是先噼噼啪啪像放鞭炮一样把所有的凳子翻到课桌上去,不像她搬得慢条斯理。然后天女散花一样地洒一遍水,再进行清扫。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在帮助她还是在讨好她,我也不知道她又是怎样认为的,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跟我说句谢谢之类的话。令我万没想到的是,她下学期还没来得及念完就离开了我们班,听班主任说她不念书了,到底是什么原因谁也不知道。过一段时间后,仿佛谁也不记得有这么回事了,因为我们忙着升初中,升上初中我们就会到另一所更大的学校去念书了,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这些。

  我原以为从此以后再也不可能见到她,没想到的是隔了不到三年我竟很意外地看到了她。大概是正月初几的样子,具体哪一天不记得了,只记得狮灯已将方圆三五里内的地方都耍遍了。这天我们耍到了离封江渡大约还有三里路的一个村子。村子不大,只有十几户人家,一阵鞭炮响过之后,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也戛然而止。第一个上去表演的是我的梅花拳(我总是第一个表演,这路梅花拳也不知道一共表演过几百遍了),像以往一样,我把腰带一紧,打起精神,先冲围观者合掌抱拳,然后拉开架式,出拳踢腿,跳闪腾挪,用当时从金庸的武侠书上读的话来说,也算得上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了。一路拳下来,连站在一旁的豹山爷都用一种赞许的神情拍了拍我的肩头。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我喜欢的那个姓刘的女同学,她头上扎着一根蓝花帕子手上抱着一个婴儿,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我。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双眼睛,那里面有对人生变幻的迷惘、有屈服于命运的无奈、也有初为人母的喜悦,甚至还有不谙世事的单纯。我们对视了几秒钟。那一年,她应该还不到十五岁。

  真正感到迷惘的人或许是我,梅花拳注定只是我成长过程中的一个印记,狮灯也是一样。我曾经是那样迫切地渴望自己能够早一点长大,成为一个文武双全(这个词对我的影响太深了)的人,但自那以后我又开始害怕长大。“周瑜十二岁当都督,姜子牙八十遇文王……”我经常听到有人这样唱,可我已过了十二岁了,还只是一个不好不坏的学生。成不了周瑜,但又不想成为姜子牙,这就是那个时候我经常思考的问题。我还因此问过班上的同学,他们一个个直冲我摇头,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像我这样想过。  豹山爷三十好几了,还找不到对象,豹山爷没有文才,但有武功,但再好的武功又有什么用,到头来连个对象都找不上。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经常看到豹山爷像一只孤独的豹子出现在没有猎物的田间地头。我无法懂得隐藏在他内心的速度和挫伤,仿佛他那并不怎么高大的身形会在某一天突然扑出去。

  等我的个头勉强能够舞狮头的时候,村里的狮灯却真的像一盏缺油的灯一样暗下去了。

  豹山爷已很少回来,德叔家五男六女,少他一个不少,回来了桌上还要多放一双筷子阁楼上还要多摊一张铺,更何况他是老大,早就该自立门户了,偏偏他又不争气,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光棍一个。德叔正好是眼不见心不烦。豹山爷平时回不回倒无谓,最要命的是他在过年的时候也很少回来了,他一不回,就没人敢牵这个头。看来,豹山爷是真的扑出去了。

  这样一晃就是几个年头,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学业的繁重,我根本没什么心思去想狮灯的事了。

  但我怎么也弄不明白,这样一条铁铮铮的汉子怎么会成为一个抢劫犯,成为一个关在牢房里的坏人。

  那年暑假的某一天,我正在家里看书作业,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豹山爷被公安局的人抓起来了。听到这一消息我的心剧烈地抽动了一下,等我跑到豹山爷的家门口时,一个人也没看到了,他家的门上挂着一把锁。

  豹山爷是因为抢劫被抓起来的,这几年他在外面一直是靠抢劫来维持生计的,最后一次抢劫只抢到十几块钱,更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人在几年前看见他耍过狮灯。豹山爷得手后以为万事大吉,想在家里休整两天再出去,结果正好被顺藤摸瓜而来的公安抓了个正着。

  豹山爷被抓走之后,村里就再也没有人耍过狮灯了。硬浆纸糊就的狮头不知从此搁置在谁家的阁楼上,还有那些棒棍刀枪,也不知堆在哪个角落里,它们注定会蒙上厚厚的灰尘和黄色的锈斑,它们也注定会和淹过来的时光一起,淡出人们的视野,但那些曾经闹腾过的声音仿佛还在,不信,你听听,那随风飘来的:铛嚓铛嚓,咚咚隆锵……铛嚓铛嚓,咚咚隆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