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学的散文(2)

时间:2021-08-31

  “现在我在做几份活,天不亮送牛奶,白天在一家私人金属加工厂干点杂活,晚上去饭店洗盘子……”

  他的沙哑话音在我空旷的新家中,在闪亮的瓷砖、柔和的实木地板间,在淡淡的油漆味里颇不协调地荡起。

  “可就是这样累死累活家里还不太平,我妹妹毕业后找工作高不成低不就,不肯将就,就在家里闲着。我老婆说话直,就跟我妈我妹吵起来了,我夹在中间难做人。”

  他又是一声叹息。

  “我妈的脾气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坏,她赶我们走——我,老婆,儿子,不让我们在家里住了……”

  他抬头看我,我害怕一样躲开他的目光。他这才醒悟,“不说了,说说你吧,你看来不错。”他的语调轻松起来,“其实我常看见你的,我送报纸的时候路过你常去打球的球场,好几次看见你,我没跟你打招呼。你的身体保养得真好,还是那样壮。”

  我都快被他说哭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本来打算告诉他的那些事,都成了无耻的炫耀。高中一毕业,我俩就开始天差地别。我通过父母的关系进了一个人人都想进的单位,在一张可有可无的办公桌上打发着一个个百无聊赖的八小时,每月领取的工资虽不够挥霍,但足以让我活的体面,潇洒。接着把一个漂亮的老婆风风光光地娶回家,还是靠我的爹妈。直至现在,我还在花他们的钱买房,装修……

  我抱歉地望着他,后悔在他到来之前的打扫,房子里的每一颗被抹去的灰尘都能让我俩之间的距离看上去离得不那么远。

  安静,压迫人呼吸的安静。

  他再次叹了口气,仿佛叹气是他每一句话开始的前奏。

  “我开了家店。”他的话语声响得很突然,意图努力驱散着什么。

  “卖茶叶和干果,从我老婆老家进货,那面的进价很便宜。”

  他顿了顿,又在提振什么。

  “说老实话吧,这趟不是特意来看你的,我是想来问问你有没有这方面的门路,像我这样的店靠门面零售是没有活路的,我的店地段不好,地段好的店面租金吃不消……”

  他说得很歉疚,像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只要和一两个单位建立长期关系,那么……”

  他眼里混杂了忧虑与憧憬,这目光我可能终生难忘。

  我迅速在头脑里搜索。我有一个朋友,父母辈的交情,从小一起长大,他老婆是我老婆做媒介绍的,他住的房子是我跑了十几家楼盘帮他选定的,他孩子的家教老师是我托人找的……朋友在一个政府机关里负责后勤和公务接待,他常带我去最高档的饭店消费,他只需开张发票,再刷一下那张专用卡。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着急,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跟他说了我有这么一个朋友。虽然没打什么包票,但我语气里的言之凿凿竟让我俩一起四目放光。那是一种提前预支的光明,急于扫去沉重阴霾的光明。

  再次站在门口他容光焕发,和来时判若两人,我也有些情绪激扬,想着他来找我来得太晚。

  他最后一次向屋子里环视,用和之前不一样的口气赞叹:“真大,真好,真漂亮!想想我俩从前的贫富差距不大啊,也就几毛钱,几块钱……”

  我们都笑了,在那一刻,我们都把这当成了一个很好的笑话。

  他一走我就给朋友打电话。我还没说完他的事,朋友就很不耐烦,说这事帮不了。我急了,仗着我认为的交情质问他,朋友却在电话里开始教育我。

  “你认为我们单位采购东西是那么简单的事吗?我虽然是主管,有些事我也做不了主……算了,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况且也不能跟你说……如果是你的事我豁出去帮你一把,可要是你同学啊什么的我就爱莫能助了,这种事没个底的,弄不好会倒霉的,我劝你也别管,世界上穷人多了去了,你管不过来的。”

  我沉默了一会,“能不能多少买点,我听你说过,你们那里几千元一斤的茶叶一买就是好几十斤……”我的口气接近乞求。

  “前面都跟你白说了?帮不了就是帮不了!”

  朋友的口气让我厌恶,冲动之下我狠狠地摔了电话,摔之前怒吼了一声:“混蛋!”

  我幻想朋友会打电话来跟我和解,并用一张订货单表示歉意,可是没有。

  我瘫坐在白色的真皮沙发上,想起那道交织了忧虑与憧憬的目光。我该怎么办,我在一个可怜的人面前点燃了一大堆希望,怎能再去亲手浇灭它?

  那晚,我和老婆来到了他的店里。这是一个又浅又小的洞穴,塞满了装货物的箱子和麻袋。就算如此拥挤,里面还要开辟出一张床位,一张不大的床,也大不了。灶具什么的都在小店的屋檐之外,虎头虎脑的孩子直接坐在了水泥台阶上。

  我们的到来让夫妻俩手忙脚乱,他们放下手里的饭碗,他叠起几个箱子铺上报纸很不好意思地叫我落座,他老婆找出一只几乎蹲着才能挨到屁股的小板凳热情地招呼我老婆。

  寒暄后我把他拉到一边却难过地说不出话来。

  “没关系,没关系……”他连声说着,不容我背出那些准备了好多遍的解释。

  “没关系的,再难我也不是一关一关的过来了?”他在安慰我,他装作无所谓,他装作很开心。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的,读书时,他开心就是开心,不开心就是不开心。

  我真的想跟他说点什么,可想到的话语全都词不达意,我的舌头磕磕绊绊,我的表达无能为力。巨大的悲哀涌上心头,如同那个不幸的人成了自己,我竟忍不住呜咽起来,像个孩子那样的委屈和无助。

  他抱住我的肩膀一遍遍的重复:“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的……”

  两个女人在不远的夜色中伫立,无声地朝我们这里张望。

  他给我装了很多茶叶和干果,我拿出了一叠钱。我俩在店门口像打架一样推来推去,谁都把脸绷得异常的严肃。

  “其实——我——我不该来麻烦你的。”

  他可能也哭了,在街灯下我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他沙哑的嗓音,沙哑的嗓音像是有些哽咽。

  他们夫妻把我们推进了汽车,还有茶叶和干果。

  汽车开动时我把那叠钱从窗缝里塞了出去。后视镜里我看见那些钱在晚风里飞扬,他们胡乱的捧起,抓起,捡起,在车后追着,喊着……